凹三ID dragoncansurelyfly 可以自行搜索,没有产出的时候就是在打昆特牌
摸进那宅子时寅时刚过,天边一点亮色也没有,黎明要至未至,恰是人一天中防备最为松懈的时候。也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冷血没有内力护体,又没穿着保暖的衣服,尽管他凭毅力咬住了牙关,身子也不见抖得厉害,寒风却几乎还是把他冻透了。
可他没有抱怨,他知道追命一定也不愿意让他受这样的冻,但此刻又无法分神顾及冷不冷这件小事——他架着冷血,又或者是提着冷血,一只手的手掌心满满一抓,就抓紧了腰带和衣服的背心。冷血正在追命的引领下御风踏空,翻飞过一道又一道的院墙。
他们最终落入正中心那间唯一亮着灯的院内。正前方,是一座宅院自行修建的祠堂。
灯,点的是长明灯,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有仆人过来添油捻芯,保证它不灭,都像是特意为了等着他们来才点上似的。
祠堂的正门处垂下一袭兽皮缝成的厚帘子,将风雪和寒夜全格挡在外间,窗缝间流溢出内室的暖色,叫人感觉帘拢的后头即是个冰雪消融的世界,还未拉开帘子,便可以想象到那种热气一阵忽然上脸的感觉,仿佛被风刺得发痛的脸颊,和被雪冻得湿寒的关节都将顷刻得到解放。
所有闪着光亮的小小豁口好像都会说话:进来吧,进来便温暖了。
追命将冷血推到一边自己去掀那帘子。
他想好了,无论那帘子后面都有什么——机关也好、暗器也好、猝然出手的奇袭也好,哪怕是一千支箭同时发出来,他也要靠自己来应付。冷血的剑,今夜要出,却绝不是这时候为了对付这些东西而出。
不想他虽然做好了千般准备,却仍然没防着一件事。
他没能真的揭开那帘子。因为在他伸手去够之前,已有人替他掀开了。
掀帘子的是个追命从未见过的男人,可他却好像对追命已经极为熟悉,连望着他笑的神情都犹如阔别的旧友,让追命不自觉由心头生出一股亲切。
很可怕的亲切。
他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一个既好看,又亲切,还让人感觉可怕的人。他的眼波沉静如水,和所有追命见到过的凡尘俗世中的人都不相同。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你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可冥冥之中又不知有什么情绪驱使着他,让他没有说出这句话来。
那貌美的男子又将帘拢拉得更开阔了些,当真有一室馨香热气鼓动出来,他侧身对追命做了个请的动作,嘴上也说:既然四爷也来了,不如一道进屋驱驱寒吧。
他话音刚落,冷血也从之前委身的角落中步出来,与追命相互交换了一道眼神,同时抬脚迈入了那门槛。
祠堂生着炭炉,很暖,暖得甚至都有些热,主要是因为它实在不大,除了一左一右两道佛像后边的小门外,一眼就望得通透。
冷血忽然贴着追命的脖子根耳语一句“师哥可觉得这禅师眼熟?”
禅师?
追命一愣。面前这引着他们进屋的貌美男人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发髻也梳得十分齐整干净,冷血是如何看出他是个和尚的?
冷血继续耳语道:“我上半年办一桩案子时曾去往云南边境一代,师兄可还记得?”
追命点了点头。
“那凶犯杀人后潜伏在当地寺庙中,为了揪他出来,我在寺中亦蛰伏数日,不意记下了些南地上座部佛教相关的信俗。”
沛县地处中原,民众如若信佛,则多信汉传佛教。上座部佛教与汉传佛教不同,佛经不以汉语或梵语,而以僚语写就,冷血一眼就辨认出那本半摊开在佛前的经书上奇怪但特别的文字。
“再者,这尊祠堂中所供奉的乃阿拉含罗汉,是云南朵列派所信奉的佛教真宗,也有别于普通佛寺中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及观世音菩萨。因此佛经佛像都不会是这宅子的原属物,必是由一位信奉朵列派佛教的禅师随行带来的。”
听了冷血的话,追命再看那平和清俊的男人,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脱口而出:
“你是方——”
南部佛教、云南、貌美的男子,这几条关键信息搅和在一起,让追命不自觉想到一个沉寂了许久的武林世家。
云南的方家。方家早年成名,除了家传武学独树一帜及笃信佛教在当地乡邻中极富威望以外,也有一段广为流传的市井传说。
关于方家第五个孩子的传说。
传闻没人真的见过那个孩子。据说他才刚出生不久就发了奇病,身体孱弱几乎不能外出。五岁时便被送往深山中的佛寺戒律清修,以佛法修为来抵抗身体上的疾患,倒是平平安安活了下来。
但他在当地确有美名,不为别的,只为传言中的五少爷似乎长着极为俊美的外貌,任谁看了一眼,不论男女也移不开眼睛,没有不赞叹的。因此他们都称呼他为“方五公子”。不仅仅因为他是方家的第五个孩子,也取“美貌不可方物”几字的谐音,来盛赞他的长相。
他入寺清修后的事再一概无人知道,只知道从此方五公子多了一个法号叫做“镜空法师”。
追命的内心极为震动。
这一切事端的幕后主使,莫非真就是那位镜空法师!可这位从未曾踏足中原,又与武林中人毫无恩怨纠葛的佛门中人,何以要下这样残忍的杀手?
镜空看着他。
“你有问题。”他说。
当然有!追命望着他恨想。
“你所杀的人,全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做!”
镜空却摇摇头。
“他们与我既无仇也无怨。”他说,“但我觉得,你许要先见几个人,等见了,或许你问的问题能更聪明些。”
他话才说完,佛像后头的两道门就开了,从左边的门中走出一个驼背的老者,一位身着蓝衫样貌枯瘦的文士,而从右边的门中则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剑客,同一位模样美艳的女子。
那四个人自步入堂中,又依次排开站好,过程中脸上的表情始终不变,既无悲喜,也不因为追命和冷血的存在而丝毫惊讶,简直都不像是有生气的活人。
根本就是受人摆布的木偶!
追命和冷血这下都说不出来话了。
从左边门出的,不用说自然是此前就已有心理准备要见到的“千面圣手”童创艾和“穷途鬼枯”温末末。从右边门出的,除了此前他们所推算出的唐门“一线牵”唐怀碧,竟还有一位“夫子剑”任天增。
早已死了七年了的任天增。如武林传奇一般的剑术泰斗任天增。他们如何能不震惊。
这样的四位人物,再加上面前的镜空,他们是如何齐聚在这间小小祠堂里的,他们聚在一起,所为又是何事?
怒意几乎要从追命的眼中迸射出来。
“你用蛊控制了他们的心智,你让这些不世出的高手为你所用,再找些人替代他们死去,这样便无人会来寻找他们的失踪,也无人会知道其实他们早已全成了你的傀儡!”
可镜空还是摇头。
“你错了,”他说,“最先开始并不是我找到他们,而是温末末,他首先找到我。”
他甚至还说,
“在温末末到苗疆来找到我之前,我甚至从未想过这辈子能害一个人、杀一个人——我想杀,却有心无力,是他的到来给了我力量。”
镜空的话也让冷血蓦然一愣。
“你说他到苗疆去找你?可你该一直在云南的佛寺中清修才对。”
镜空不曾理他,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他说:
“我手下最先有了温末末,等有了他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会使毒的人是中原武林享誉盛名的老字号温家人。我便想,既然中原制毒最为厉害的温家人都能被我收服,那我理应能收服任何的高手才是。”
既然如此,那么不拥有则矣,出手,便要到手最好的。追命听见他说,在说到“最好的”这三个字的时候,镜空的面色上明显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神色。
“我当时想到了找替死鬼来替他们死的手段,只是这手段还缺个易容术最好的人,我便找到了童创艾。后来,我又觉得身边缺个侍女使唤,而这个侍女除了要姿容最为艳丽,武功也要高强,最好还能替我办点暗杀人的脏活,于是我又收服了唐怀碧。后来我觉得还缺个保镖,我想这个保镖不仅要能护我安全,最好还要在武林中有声威,至少要是个留名青史的角色,正逢那时候夫子剑在武林大会中得封‘剑圣’的称号,我便选中了他。”
他说完这一大通竟然还停不下来,还要再继续说,他甚至还开始笑,他真是太得意了。
“你知道这些曾经被人称作武林翘楚的人如今在为我做什么吗?他们除了为我杀人,只做服侍我的事。温末末做我的医师,给我诊脉看病;童创艾,我只让他为我梳头修面;至于唐门一线牵,她那些针线杀人的绝学,现在不过拿来给我缝制衣服!而夫子剑,明面上整个武林人人敬仰,我却偏要打发他给我洗恭桶、倒夜壶!你想不想得到!”
原来他不仅仅只是控制这些人,竟然还这般折辱于这些武林前辈多年。思及此的冷血都开始抑制不住浑身上下所鼓动的怒火。
你一个出家人,怎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他本想这样骂。可追命的一句话却阻住了他。
“所以最后你又为什么要找上方五公子?”
冷血忽而转头去看他。
追命和冷血不一样,他虽内心震动,此刻的声线却沉着,眼中,更是浮起一抹哀愁忧悒之色,而那抹哀愁忧悒正是投向面前说话的镜空的。
镜空的笑面扭曲,几乎不受控制,听了追命的话,又忽然收起表情板起脸来。
“你终于看出来了。”他说。
追命又重重叹一口气。
“你已有了童创艾、温末末、唐怀碧和任天增,为何还要找上与世无争的镜空。他在武林中并无什么威名,你为何还要害他?”
“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他的好看,盛名又是无人能及的。”
镜空回答的时候还特意对追命笑了笑,当他不再被迫露出那与他十分不匹配的疯狂表情时,他的笑可以说是美得令人心惊,
“我需要一张貌美的假面,需要一个看上去就赏心悦目的代言人。承我内力传音,替我说话,好让谁也不知道真正的我是谁,又在哪里,却依然要对着镜空的容貌,来肖想我的容貌。”
他说到这儿,冷血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镜空并非那个幕后主使,而只是那恶人的代言人,是被他无辜牵连,为他所控制的第五个人!
“不错,”镜空又说,“如果你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根本没有资格见到我的真容。”
可追命此刻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猜字谜的心情,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现在人已经在这了。承你三日之约,按照约定,既然我找到了你,又识破了镜空并不是你的真身,你当履行诺言,出来见我!”
镜空似乎又失望于他的这种直截了当,只因为除了他方才所炫耀的之外,他实际上还做了好些大事,里面的每一件若真当公布于世,都足以撼动整个武林,而追命只逼他现身,完全破坏了他想要继续再洋洋得意一会的兴致。
他因而有些生气,致使镜空说话的时候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你怎么不先问问我送到神侯府替换你和你师弟的追命冷血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了一句极其有效果的话。
不论追命与冷血此刻是多么意志坚定,也决计做不到在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保持内心的平静。他们怎么可能不关心?在推算出整件事背后的逻辑之后,他们就没有一刻不记挂着这件事,记挂着神侯府那么多人的安危。
但他们依然沉住了气,镜空为此而冷哼了一声。
“你们这些汉人,”他十分不屑地说,“明面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后却最会做那狗咬狗的事,比我们苗人手段更加歹毒,用心更加险恶。”
他虽然内心瞧不起汉人,却也觉得汉人有个不可多得的好处——有钱。
他见识过京城的官场,见识过那些白花花的银两,知道一个在朝中位高权重的人是如何即便没有半点武学也能只手遮天,呼风唤雨。
他初见识的时候内心深为所动。甚至还有一点,想要身处在同样的地位上。
“一定会有人知道,神侯府中的追命和冷血是假的。”他又说,“当今天下,得到这个御赐名号的人不过四名,试问如果这四位名捕中一下便被揪出两位是假冒的,你们的丞相蔡京又会如何奏请你们的王?”
自然是,请求下令彻查神侯府,揪出更多的叛徒。
可这彻查若由蔡京来带领,神侯府哪里还有活路可言?不仅世叔要深受牵连,一干人等,必定被以各种理由下狱施以大刑,无情铁手更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们为公门人身份所限,又无法公然抗命,被有心之人盯上,怕不是真的也要被污蔑成是假的,惹来杀身之祸!
“你竟与蔡京同流合污!”冷血失声道。
追命也道:“他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吗?是钱财万贯还是朝中的一官半职?官位?你乃苗疆的人,绝无可能正大光明当朝为官;钱财?就算你真的富甲一方,仍不过要披着镜空的外皮做人,用钱买来的珍馐美馔,你只能躲起来偷偷享用,装点豪华的园林大院,你却连正大光明走在里面散步也不行,又有什么意义?说到底还是要畏首畏尾,做一世缩头乌龟!”
镜空叫他气得脸都变了色,正待反驳追命又再接着说,
“再者,蔡京这等奸佞之辈,你当他是事成之后兑现承诺的人吗?若让人知道一个使邪门蛊毒的苗人从他那儿收受好处,他如何能保证流言不风传,又如何保证你将来不会反过来,咬他一口?以他素来的行事,只会过河拆桥,你当自己能成为江湖传说,你要为万人敬仰,最后却只会阴沟里翻船!”
“你说的不错!”镜空忽然回答,他怒极反笑,又换了一种眼光来看追命,
“你果然不错。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能提醒我,让我记起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追命说的一点不错,他要成为江湖传说,他要为万人敬仰!
既如此,何苦还要什么功名利禄!
就算做再大的官,贪取再多的钱财,终究不过要看别人的脸色!他要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的就是那独一无二!只要他想,他就要坐拥这万里江山!
他可以!他凭什么不可以!
“那不如索性,等蔡京扳倒了神侯府,我再去找他,给他下蛊,让他替我进宫面圣,我料理了皇帝身边的人,再料理你们的皇帝,最后干脆自己做了这皇帝!又有何不可!”
他这一语着实惊人,说的在场的追命冷血俱是心眼一跳。
他说得太狂,太傲,眼睛深处却又透出弑杀的血腥气,仿佛就要翻滚而出一般。
他是真的要这么做!
不管是否真的办得到,但他却当真会去做!
他要谋害当今圣上!
追命再也按捺不住,抢身攻去,同时嘴里大喝一声:
“你想做甚!”
他的出手镜空并未防着——其实是有防备的,只不过有防备的人本是镜空,而那一瞬间,追命直掠去的方向却不是朝着镜空,而是朝着祠堂正中的那面阿拉含佛像。
他从方才镜空得意洋洋说话的时候就想到这佛像是如何不对劲了。
真正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说起这些受他所制的傀儡,语气全无丝毫在意,反而以折辱玩弄他们为骄傲。这样的人,怎么会特意迁就镜空的信仰宗派,特地将一尊上座部佛教的雕像摆在祠堂里?
追命一击得手,一脚所踢中的是那罗汉雕像的肚子。
那罗汉的腹部遭他一脚,金饰的表面磕下来一块,发出一阵金属暗门零件崩裂的声响,由正当中处忽然敞开一扇暗门。
佛像竟然是中空的!
而那本来只容得七八岁孩童蜷身其中的佛像里,竟然缩着一个皱巴巴的人。
当真是一个皱巴巴的人,皱得就像一条又黑又老的沙皮狗。连眼白的颜色都是丑陋的枯黄色。
追命没有见过比那更丑的人。他那样丑,那样老,却长着一个孩童一样的身体,一个看上去很老很丑的孩子,竟显得比单纯的丑还要更丑。
连追命都不禁喊出“你是什么人!”
谁知对方却并未因为这陡然生出的变故而惊慌,正相反,他却在追命的讶异面前十分自得。
仿佛是目的已经得逞了那样。
“你可以叫我白虹。”那丑成一团皱巴巴的生物开口说话了,他连声音都竟然那样难听!
而至于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忽然将身体前倾,双眼直直对准了追命的眼睛。
“我就是要,邀你做梦。”
然后它便发作了。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下在追命身上的蛊虫。
追命只似看到一道白光打眼前闪过,随即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安稳的感觉所包围。
冷血眼见着本要出手擒住白虹的追命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作一片空白,成了一种和此刻仍无动于衷,木偶似的站在周围的几个人极为相似的表情。
冷血忽然惊惶得像要控制不住自己。
而追命在意识中不断地下坠——
下坠——
下坠——
他已听不见冷血的叫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