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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年届二十的人生中从没仔细想过做梦这回事。他耿直而并不古板,经年枯燥的习武生涯并没有吞噬掉他身上的有趣,而正相反,因了他的率真,而将梦这件事,也一并如肚子会饿、天要落雨这类再寻常不过的事物般同等看待。梦见一只蜷曲死去的蜘蛛,或是七色的鸟羽,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他既不曾找人解梦,自然也不会关心,原来梦竟然还可以分成这么多种。
人在浅眠的初期会做梦,那些梦向来都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构成不完整的场景,也缺乏逻辑,只给人一种确信感,让做梦的人仿佛真的经历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人在睡眠即将转醒的尾声也会做梦,那些梦横亘在虚幻的意识与现实之间,常常身体已经预感到快要醒来,甚至会产生相应的错觉认为自己实际上已经醒来,而人却还在梦中,也就无从分清看见的幻象与听见的怪声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在这两种梦之间,是长久的深眠,人深眠时也会做梦,但深眠的梦却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即便做梦的人自己,也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梦中,睡着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后,也完全不会留下任何有关这段梦境的印象。
正因为如此,终于将贯心虫的三种蛊毒炼制出来之时,白虹才会用“梦”字作为启动这些蛊毒的信号。中原文化在少数民族的眼中一向以博丽浪漫著称,这般,那些被他如同亲生孩子一般养在体内的蛊也有了好听的名字——能短时间控制所附之人心智的“南柯一梦”;能摄取武功修为转移给另一方宿主的“黄粱一梦”;还有如同眼下叫众多武林高手完全对自己言听计从,失去自我意识的,他最得意的蛊,“春秋大梦”。
“你知道那些被用来掉包武林正宗的冒牌货是怎么找上我的吗?”
他突然开口问冷血。或许用“问”这个字还不是那么恰当,他实在太洋洋自得,太想要表现,不等冷血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
“他们得杀掉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每一个,会对他们的突然消失起疑的人,才有资格取得我的帮助。”
他说话的时候,那枯黄色的起皱的两颊也跟着抖动,他的两眼因诡异的兴奋而熠熠生辉,神态却又如同老狗一样疲惫,实在太丑了,丑得冷血片刻也不敢移开目光——他害怕忽然一个走神,对方就会猝然发难,对此刻距离最近的追命出手。
三师兄已经中了蛊了。这认知让冷血的血前所未有的沸腾起来,他心焦,尽管表面上并看不出来,握剑的手却几乎已经要嵌入剑里。他只能笔直地立着,静静听着白虹说话。
“你和你的师兄差得很多,你太安静了,”白虹又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只有像你这般安静的人才能看穿我下蛊的痕迹。”
“我没有看穿。”冷血回答。
“没有看穿?”
“直觉。”他又说。
白虹忽然开始大笑。
“那便好了,”他一边拍着自己的肚子笑一面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我方才都还在考虑要不要杀掉童创艾,可又觉得忽然一下子要找人来替代他实在太麻烦。这样看来,并不是他的易容术出了问题。”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复又继续看向冷血。
“那你可知道为何童创艾做的伪装能做到任谁也看不出来吗?”
“因为他是童创艾。
“你错了。童创艾给那些用来调包的人易容并非靠他自己单独制作出一张假的面皮,而是直接在人的骨肉肌理间雕刻,削去一刀,再用生肌药物来抚平,这样一刀刀刮出一张脸来,任谁去瞧去捏去擦都看不出是一张假脸。如果没有温末末的药,他那点手法并不能实现,而温末末只有在我的协助下才能制药,因为我是个药人。”
药人?冷血皱起了眉头。他对那两个字并不陌生,中原制毒的门派,比如温家,也有过借药人血喂毒的案例,只是不知道南疆的药人又有何种不同。
说完那句话的白虹忽然动了一下,冷血下意识浑身一凛,却始才看清白虹的动作——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自己的上半身从所卧的空心佛像内部往外撑起来了一些,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他便做得十分卖力,做完,甚至还开始微微地喘气。方才还如同木偶一般站在一边的镜空此刻好似突然收到了什么指令那样抬起头来,几步赶到佛像侧边,帮助白虹将两条折叠蜷起的腿放下。冷血的眼皮跳了一下,原来白虹的那两截小腿,清楚看去,竟只有大腿不到一半的长度,他原本就如同患有侏儒症那般矮小,而那两条更加枯瘦、短小、扭曲的小腿是决计不可能支撑起白虹好好站立起来的。
他并不是有意要一直躺在那儿说那么多话,而是当他躺着时,除了说话,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动作。
冷血没想到,除了面容的异样,白虹竟还有这样严重的残疾。
别说是忽然出手攻过来了,就连镜空将他扶正时动作都要放得轻柔小心,这个人平日里,恐怕连自由行动的能力也没有。
冷血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样的一个人,又为什么偏偏要——
白虹叹了一口气。
这生气叹得很无预兆,毫无防备地窜入冷血的耳朵,令他不好判断那究竟是源于身体的疲累,还是当真算一种内心愁苦的表现。而白虹的双眼又太过平静,他朝追命招了招手,像个太累而说不动话的老人。
“过来。”他只说了两个字。
而后,神情一片空白的追命走近了他身边的另一侧,毕恭毕敬地双膝落地,跪了下来。
冷血的眼仿佛被什么暗器给忽然刺中了,眼前只觉一阵黄的红的光闪电一样掠过,脑袋都未清楚地做出指令,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出手了。
他看清了白虹的动作,追命的脑袋已经低垂在那两条残疾的腿边,而镜空则架住了白虹虚弱的身子,帮助他从佛像中挪动出来。
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而他决不允许那件事发生!
青年虹光一闪跨出的步伐在还未到达佛像跟前三步远的地方被拦截了下来,冷血的剑没有刺出,他想反手去剜那忽然出现的剑锋,动作却不及对方来得快。
对方实在是太快了,即便是以冷血的标准而言。
他被生生阻了下来,一动也不能再动,紧紧擦着脖颈划过的刀锋散发着一种凛冽剑气,将体内所有沸腾的血都逼停得找不到出口。
“剑圣”任天增,他虽老了,却到底是真正的剑圣。
而现在的冷血,还远远不是真正的冷血。
在这样不得已的对峙中,跪在冷血眼皮底下的追命面无表情地伏下身子,将白虹驮在了背上。
这才算真正得到了双腿的白虹今天第一次,于冷血的面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他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太久了。
他已经这样无所不能,手下集聚了江湖之中声名响亮的各路高手,但他却仍然需要一双属于自己的腿。而他早已说得很清楚,但凡他出手,便只为得到那最好的。
名动天下的神腿追命,难道不算最好的吗?
白虹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舒缓的笑容。
他享受,享受得甚至不吝于对冷血多说一些话。
“你看,我其实活得是这般不容易。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我所受的苦楚。那些找到我的人,他们为了得到虚假的名声,不惜手戮亲族,甘受割骨之痛,甚至愿意抛弃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份,他们以为自己付出的够多了,能够配得上到手的名利了——我偏不给他们!他们有谁将上千种蛊养在自己的身上,长年累月承受蛊虫在血脉中蚕食内脏,消耗身体的精气,他们谁变得如同我一般残疾、丑陋,对几乎所有的东西失去兴味,活着也不如同是活着!不过是受点皮肉之苦,失掉几个至交好友,就能坐拥他人大半生奋斗得来的名声和地位,他们根本不配!”
白虹摇头,仿佛是为了不断确信自己所说的话,不,不,不,他们不配,他看向冷血,并对任天增竖起了一根手指。
“锵”的一声颤后,那柄森冷的剑离开了冷血的咽喉。
而白虹看着冷血的眼睛,表情十分郑重。
“你不同,你比他们都要幸运。因为你能够做选择。”他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
“选。你可以现在死在这里,或者是等到黄粱一梦的毒性发作,取回自己的功力后为自己争取一个活的机会。”
“你想让我对你出手?”
白虹笑了。
“我是想让你对任天增出手。”
冷血楞了一下。
“任天增?可他是你的人。”
“曾经是,但他已经老了。很老了。我找到他时,他刚刚得封剑圣,人就已经六十岁了,这几年下来,年纪便更大。再利的剑锋也会越磨越薄,我总想,现在的任天增,怕已经不是最好的了。”
“你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我只是想确信谁的剑才是真正天下第一的剑。我说过,我只要最好的。”
“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只有让你去死了。过不久,冒牌的冷血追命也会毒发身亡,四大名捕一下子少去两个,待我取得蔡京的信任,控制你们的皇帝,天下都是我的。”
冷血点了点头。他已经弄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而正要给出自己的回答。
“我选——”年轻的剑客举起了手中剑,长身如同一杆锦旗那样立定在地上,“第三种!”
连白虹也没有料到冷血会在这时刻出手。无论他是选择与任天增决一生死还是在此刻负隅顽抗,他都应该需要自己先行发动黄粱一梦的毒性,拿回自己的内力。本应那样才对。
功力全无的冷血忽然向剑圣出手,任天增不消两个动作便可以要了他的命。
白虹的犹豫也仅仅只有一瞬,他动摇了一下,朝任天增竖起了第二根手指,任天增便躲开了冷血的第一招。这实在是少有的他会做的事。他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更枉论是第三次。
连白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没有立刻就取了冷血的性命,这个从一开始就不在他名单上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甚好,却太年轻,如若一块璞玉,不如久经磨砺的人那般醒目突出。可他的直觉却更锋利过他的剑。他能察觉到贯心虫的存在,能和追命一路找到此地,这都让白虹更加地注意到他。
冷血身上的许多东西都与一般意义上的“人”有所不同。
那些一直以来为他所厌恶并恨不得通通毁之而后快的与“人”有关的东西。
冷血不是,他更像动物,纯粹的动物。
那点纯粹让白虹忽然改了主意,让他忽然很想要他,即便唯一的一次,对方也许并非天下第一。
冷血并不清楚竟是自己身上的这点特质争取到了时间,他既已出手,就再未有片刻的犹豫,追命所传授的一招一式,他都谨记于心,挥剑的时候他的眼前甚至还能看见那晚的那天、那云、那月圆。
数十年前悲壮的歌唱到数百年后会不会成了轻泣?
温约红所创的剑法也和温约红给人的感觉一样,潇洒、清逸、不羁,冷血如同立于漫天飘散的飞絮所组成的漩涡中心那样,一抬手,便将一阵清风似的醉意吹了出去。
是的,吹了出去,正如追命所说的,那是无法伤人的剑。醉意就如同剑刃,看不见的无形的刀口,因而也根本无处可躲。就连“剑圣”也不除外。
任天增受了那道剑气,本能的格剑去挡,夫子剑受他内力的影响,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即便因为白虹的命令之故未向冷血直下杀手,却还是顷刻就在青年的左边身侧一举划开两道血口。
冷血受了伤,却没有因此而停下,他本是愈挫愈勇的人,身上的血太热,这会正好找到出口宣泄而出,只让他觉得身子更轻,眼前的剑芒更冷。
他向前一步,右侧的身体上又多出两道新的剑伤,而任天增已经受了第二道剑气,冷血忽然很希望自己会唱歌,像温约红那样,将月下的剑刃铮鸣着割破月光的声音也变成乐曲,引人更快地醉去。
醉,本是一件恣情洒脱的事,本不该这么心急,但是冷血心急,因为随着白虹的一声令下,“一线牵”唐怀碧和温末末也加入了战局。唐怀碧的暗器加上温末末的毒,冷血坚定起意志,未逃而愈加往前进了一步。
现在他已经距离佛像仅有一步之遥了。
镜空护身在白虹的身前,而驮着白虹的追命已弯着腰微微抬起身子。他们是打算后撤,不能让他们后撤!
冷血大吼一声,拧身往白虹三人所在的方向再连舞出十五招剑招,无形的剑气击打在了回身护卫白虹的镜空和追命后背上,唐怀碧的一枚透骨钉也趁此刻打入了冷血的右腿。他踉跄了一下,也仅仅只有一下,继而又翻身舞出那引人醉意的剑。
“温末末!”
白虹开口叫道。他叫的人正立于任天增的身后,方才唐怀碧那枚暗器命中之时,他原本应该抢身上前一招得手毒倒冷血才对。可他却没有动。
温末末原就以毒功擅长,内力修为在任天增这样的硬派练家子面前要显得薄弱许多,因而最早受到冷血那无形剑气的影响,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
一抹久违的急躁浮现在白虹的心头。他从容得太久了,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需要镜空和追命两个人同时回护才能撤出战局的情况。
那对他来说是一种狼狈。而狼狈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他已经再也无法容忍自己,哪怕一丁点的落于人后,被踩于脚下,遭人白眼,受人讥笑,哪怕一丝一毫的失算都几乎能立即和那不堪的过往相联系起来。
白虹决定了,他能给冷血第三次机会,但绝不会给他第四次。
“杀了他!”他已下了命令。
出乎意料的是,说完那句话的白虹,竟吐出一口血。
他双目圆睁着,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这口血他绝没有预料到,没有受任何伤,冷血甚至连他的身侧都没能成功靠近,但他却吐血了。
继而是守在身边的镜空,战局中的任天增、唐怀碧、温末末,甚至还有没有武功始终站在屋子一角的童创艾。
他的身下,那两条他刚刚才费尽周折得到的,天下第一的腿也打了颤。追命跪下了,蛊毒在他的体内翻涌,让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平衡,他感觉到背上的什么东西因他的这一下趔趄而摔落到了地上,却无法思考更多。
白虹枯黄、瘦小、畸形的身体顺着追命的脊背落下,甚至还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倒了佛像前的香炉,香灰粘在那一张百岁老人似的脸上,他想要自己伸手拂去,却无法撑起自己翻过身来,他那些平日里当家畜一般使唤的部下全在这间屋内,却再没有人伸手去扶他起来了。
“你下了毒!”
他张嘴对无人能见的门槛的方向喊道,他的脖子因为压力的缘故扭像一边,他狂叫着,无法想象到那侏儒一般的躯体能爆发出那样尖利的叫声,像某种不知名的野兽。
他没有想到,不可能想到的。
“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若是早已有用毒的打算我不可能不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冷血又向前了一步,他已经几乎浑身浴血,酒醉的剑法让他能够同时应付三位高手的刺杀,却无法让他免于流血。他每走一步,都在身后留下血迹,但眼神却和寒天里的星星一般清亮清醒。
“你不可能知道,”他回答,“因为就连我也不知道。”
窗外,初升的第一抹暖阳已经划开云雾的阴霾,三日之限已到,冷血想起追命此前的猜测,黄粱一梦的药效一定是以这最后的三日为限发动,否则对方不可能如此急迫要引我们见面。
他想得果然不错。
冷血感觉到浑身流失的力量又再度回到了血脉之中。他立定剑指倒于地下的白虹。
他又是真真正正的冷凌弃了。
—TBC—
想我吗?这篇我肯定不坑,必须要写完啊,都写了这么多了,那啥,沉没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