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杨德祖这个人，在做他诗文好友的时候尚且可亲，但不知道怎的，自从做了他的文学掾，便变得倍加恼人，喜欢说教起来。

此人冷不防给他上过许多的课，却不是经史子集中那些关乎治世之大义的东西。

他还记得一次外出游历，均是喝了些酒，经过集市时被一匹其貌不扬的夏布兜去了兴致，德祖百般倨傲，非问他把着一匹破布不放是为了什么。他眉峰一扬，引用《五帝本经》中的话答他“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

“我现在不要琴、仓廪、也不要牲畜，但你可把这批布买下赠我？”

他为人，自小放浪，喝酒喝出了海量，却不知怎的，那日的娇竟撒得有些心虚，

“我也不会亏待德祖，你赠我匹布，我回以诗文，如何？”

杨修抱臂且看他胡闹，自己两颊虽然也有酡红痕迹，讲话却正色得要死。

“一匹夏布？换你曹子建诗文？”

曹植连连点头，问他：

“这桩买卖，可还公平否？”

岂料杨修一对眼睛已如花火般亮了起来，他反问道：

“四公子可知，这世间绝不会有人做完全公平的交易。”

接下来的话曹植便不是逐字逐句都记得清，他只记得自己因为头疼这个人的说教而扔下布匹捂住双眼，却又被人拽住衣摆强行抓了回来。他记得自己在笑，口中嚷嚷“德祖，莫要闹了”，却不知被何物一下打在胸口，驀地一下右肩一沉。

“上课且回去上，回去再说。”他试图推开杨修，却没能阻止这人激扬文字传入耳中。

大约便是那些意思。

杨修问他，可曾明白，如若所有的交易只是取走何物，又交出何物，便只能叫做交换而非交易。若无得失，完全平等，也就不值得费心费力去做。与人谋事者，定要懂得交易的艺术，必要时候可以舍去公平，而只抓关键。只要找到与你相交之人真正渴求之物，即便再不公平，也可成事。

“德祖又讲笑了。”他回答。

山野村妇尚且知道，用鸡蛋换猪肉，鸡蛋少给一个便有人不和你换，所谓公平，就是只讲究数量与价值，而杨修所讲的“关键”，虚无缥缈，又是什么。

“四公子务须谨记，与人交易，当你非求人一方时，绝不可心慈手软，切记要将代价压至最低，才会有最大斩获。”

压到最低，如何低法？低到店家连匹布也拒绝卖与我的地步？

曹植回首看他，眼中审视疑问杨修全能读懂，他在那一刻，于这位诗文好友面上捕获到一丝激昂与了然。这样的两种情绪竟然能够并存于此间，曹植感性，春水般的诗句已经涌上了脑子。

而杨修定定望着他。

“你今日诗文，我换一条命给你，何如？”

即便多年以后，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日那刻情形。他记得杨修忽然那般严肃答他，记得自己忽而酒醒，良久答不上话。

所有想好的诗句皆数分崩离析，那一刻的感觉太过刺人，杨修身上无形锋芒万丈，伤不到他，却让他想要落荒而逃。

“德祖，你醉了。”

而德祖果真喝醉，下一秒，他歪倒在曹植的的身边，咿咿呀呀地开唱。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曹植最终想他恐怕确实是不知道的。也正因为如此，他始终觉得自己欠杨修的。

他这一生，遇到杨修之前，与人共饮两杯便可以上头，觉得轻易就能情投意合，慨当以慷。他曾拉着杨修双手，大喇喇对他说，有你在侧，我便觉得快乐。那些记忆总会很快模糊，被杨修一张讳莫如深的脸孔所覆盖。侍婢告诉他说，昨夜他从梦里醒来，嘴中叫唤着，你莫来找我了，我当真还不出来。

那时他才知道，当日交易，竟早分了输赢。

从德祖去后，“知己”二字，曹植再未敢与任何人提过。而终其一生，他也没有为杨修作过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