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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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原创作业】不朽

*写手社团的原创作业,发在LFT是要圈主页交房租的。很无聊,请不要看(土下座

 @七只猫文字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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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美国的第二天,他就发现了在这片土地上最讨人厌的一样东西——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奇怪的开头,人们只要一听到他自报家门,便会自然而然地接上一句:“你是中国人?”

他的新房东,尽管他仍无法确认那个男人就是屋主本人,在示范给他如何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打开和关上那扇看起来坏了的窗户之后告诉他:

“那名字太好认了,就像近几年里见到的越来越多的那些中国人一样,我发现几乎像你这样的学生都用这些名字称呼自己。你知道,就像如今德国没人叫路德维希一样。”

那让他想起房屋中介里一个同样调侃过他名字的白人。

“不不,我问的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英文名字,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懂吗?”

对方微笑地看着他,一团和气,一点也不生气。这是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内陆州,那让他免于同纽约、波士顿、或特区的同行那样一天应付十五个Peter,八个Grace,三个Jack和一个Jackson。那些当然也只是传言,中国人不来这儿,对于他那些还依靠在农场里收割玉米和给鸡棚添饲料的亲戚来说也是一样,对于这个突然崛起的移民种族,他们既陌生又好奇。本能让他们想要了解更多,就像凑近观察一只新品种的小狗——但又不能表现出冒犯,不,那太不礼貌了,也太不政治正确了。

“我听说大多数的中国人都不是自己选择的名字,”于是他说,在等待材料复印的时间里,同时保持着微笑,

“从英文课本上,或是从字典上?我碰见过一些名字一听就能辨认出来的人,十个里有八个会告诉我那名字来自他们小学的第一个英文老师。我觉得如今你们应该自己再选一个,我是说,去了解了解每个名字的意思,然后选个自己真正喜欢的。”

那提议让他感到不自在,就如同字典的人名注释表里对每个名字的解释一样不自在。他想反驳,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为什么必须要有含义,而后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中文名字——他的父母在里面塞满了能文能武求富求贵的朴素心愿,那让名字的笔画看上去很复杂,却也让他感到更加与之无关。现在他必须收回那句话了,因为中国人对待名字含义的偏执也许比眼前的白人更加深刻,他只是,觉得无甚感觉罢了。于是他只好回答:

“我不是个学生。”

他没有说谎,在这里,他年轻的长相总是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

“我三十二岁了。”

“你最好蓄蓄胡子。”白人办事员打量了他足足有几分钟,“你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太像个学生了,而学生在校外打工是非法的。”

这么说还有防止移民局的警察来查签证状态的必要吗?他想。从十几年前他就发现自己只能长出一种又细瘦又稀疏还末端发黄的胡子,事实上那并不算一种缺憾,只是在这里,看上去就像把一颗草头娃娃黏在小学生的下巴上那么古怪。

格格不入,就像他的工作。

工作地点理所当然是在唐人街,他负责切配,可以下厨,但不能在大师傅当班的时候掌勺。餐厅主营一种川菜湘菜混合的菜系,但实际上菜单上永远只有那九个菜。尽管他不来自于湖南或四川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当班师傅说你可以炒个鱼香肉丝就可以了。

是吗,他就想,此后也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老板会同意雇他。

好像没什么是必须的,万年不变的菜单,和另外三个意大利人一起租住的房子,日常的英语对话,他的工作,和他自己。正如他也没能弄明白自己一开始为什么会想到要到美国来——不是亲戚的邀请,也不是朋友的撺掇,在这里,他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唯一的乐趣,只是每月必会举办一场的免费市民画展,靠近城中唯一一所艺术性大学,距离老板顺路开车将他放下的地方还有将近二十五分钟的脚程。他每次都走过去。

他喜欢画展,但他希望自己能不被任何人注意到,为了这个目的,他从不让自己在一幅画前停留过长的时间,好像自己对它感兴趣,好像真能从中读懂什么似的。他想由此避开讨论,所有可能形式的讨论——在那样的场合使用英语总会让他紧张,他可怜的词汇量并不足以支撑超过日常生活范畴外抽象感性的领域,因为表达不出,所以认真谈论任何东西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而更可怕的是,当你自觉如此时,周围的人也会跟着这么认为。

不,坚决不,他宁愿和后厨的同事围在一道听他们用中文聊那些漠不关心的家长里短,也不愿意在画展上因为不经意的目光相接而回应别人的微笑。

但偏偏有人注意到了这点。

“留学生在这周围并不常见。”对方友好地凑了上来,往他的手指缝里塞了一张名片。

他只好又一遍解释,我不是学生,我在餐厅工作,他说。然后他翻转过名片,上面没有抬头,只有个名字和联系方式。

“你来自中国对吗?”对方又问,那是个身材中等的中年女人,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也许我该走了,”他说,“我还要去固定的地方等我的老板开车载我回去。”

“你的老板?”女人问他,“这么说你还没有驾照?老板是你的亲戚吗?让你寄住在家里吗?我听说很多——”

“抱歉,真得走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对方却拦住了他。

“认真地说,我想和你谈谈,因为你看我最近在做一则和中国移民有关的课题......”

“和我?”

“不介意的话能和我再约个时间吗?我可以招待你吃晚饭,饭后我们可以一起过一些问题,我设计了一些问卷,家也离这儿不远。”

“为什么找我?”他又问。

“因为你才刚来没过多久。”她郑重其事地回答,“这很重要。”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在接下来回程的路上,他难得地一反常态,将本应该已经翻篇的回绝仔仔细细地掂量了几遍。有什么关键点让他犹豫了。

首先,他并不是个忙人;其次,对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白人女性......对他来说那不是一次简单的邀约,那会让他获得一次机会,进入一个美国白人的家庭与他们共进晚餐。在旁人眼里那也许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没人教过他如何融入一个陌生族群的社会——也许是因为融入本身就相当困难。重要的不是,他或许可以借此结识一个白人朋友,而是在别人看上去事情变成了那样。那是很多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并不能理解的一个小圈子,在那个小圈子里,在唐人街打工的中国人能够与当地的白人家庭建立联系,受邀赴宴,那不是一件人际交往上的事情。那是一种仪式。

因此当天晚上他就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并且将那次名义上的采访时间定在了周六。

当平凡无奇的乏味工作又重复持续了一周之后,他如约赴会,口袋里揣着以防万一用来招揽出租车的现金。但那顿晚饭,说老实话让他略为失望。

用餐的地点在厨房,摆好六张座椅那么大的桌子,没有牛排,只有烤肉饼,锡纸包装都没完全揭下来的超市苹果派,和一点沙拉。酒倒是有,却是不温不火的温度。邀请他来的女学者先是将他介绍给了家人——老公和两个孩子,而后全程都在饭桌下翻弄着一叠复印纸张,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晚餐,简直让人兴味索然。

“她最近就是这样子。”餐后女主人在厨房收拾洗手槽的时候,女学者的丈夫忽然向他搭话了,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中国男人,我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这之前来的可都是些更怪的。”

“我们在画廊遇见,”他回答,“我以为来这里只是为了要做一份问卷调查。”

“哈!那些问卷!”白人男性发出夸张的语气词,脖子后仰在沙发的顶端,脸上挂着不置可否的表情,“我劝过她,我老婆你知道的,起先劝过无数次。再然后,我的房子里就开始来人,黑人,移民过来的意大利果农,留学生,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流浪汉一样的人她也感兴趣。我早该知道,一开始让她去读那个学位就是个错误。”

“所以这些问卷也是研究的一部分。”

“只是所社区大学,成人再教育学院,别太当回事。”对方干脆地回答,“我太太兴许只是新闻报道看多了,总是幻想自己能通过不专业的访谈做成一个特殊群体的研究。但我认为问题的症结还是她报上的那门创意写作课,那门课的老师大概是疯了,竟然鼓励她们以传记的形式侧面挖掘和记录人的一生。你真该去参观她们的读书会,活生生的怪胎展览馆,所有人都和我太太这样,为了幻想自己是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而疯狂寻找着附近街区里不同寻常的人员。上次获奖的学员采访了一个老到几乎意识不清的广东人,最后居然杜撰出了一位洪拳传人的传奇故事。”

“可我非常普通。”他说,“我只不过来自中国,三十二岁了,职业是个厨师。”

“别担心,”屋子的主人调侃似的回答他说,一瓶啤酒被塞到了他的手上,以及一个象征着安慰意味的拍打落在了肩上。在视线交错的时刻,他分明看见了白人男子脸上烦躁的表情。这个人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那是他的第一感觉,因为感到厌烦而不愿多加解释,也因为不在乎此刻眼前的客人是否能明白这种情绪而无所谓放一段寒暄以这样的形式结束。

“你会知道的,”他打发似的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上已经开始转播的球赛,“她们总会为你预设出情况,所有的故事,都给你想好了。”

再然后,两个孩子被安排上床睡觉,针对他进行的访谈才正式在二楼的主卧室开始,而那时,他已经相当累了。

女学者好好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她调暗了灯光,用一种平缓的语调对他说话。那加深了他的困意。

他的思绪跑了,从味道寡淡的红酒跑到潦草准备的晚餐,跑到男主人没说出口的恶语相向和他盯着球赛的漠不关心的眼睛。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己所在的小圈子里,能到白人家庭的晚餐桌上赴约是件值得纪念的事,因为有样东西恐怕永远也不会改变,那就横亘在他与眼前任何一个人之间的,巨大的,无法填充、逾越、或理解的陌生。

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彼此与彼此,自己与自我以为的自己之间。

不经意间,女学者的问题已经跳出了问卷的范围,她在打听他的家乡,一个夹在两座大省之间的小小城镇,她在关心那儿是不是所谓的中国农村,似乎也想打听在那里实行的土地政策问题,她在问他,

“你的家人,也包括你,都有合理地被分配土地吗?当你离开祖国以后,原本拥有的土地或者房屋会被剥夺吗?”

他注意到她甚至还提前准备了好几个类似的新闻报道和案例。

“我非常好奇,请告诉我吧。”她说。

“我是个在唐人街工作的厨师,我不是难民。”他回答。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了这个国家呢?”她又问,之后又换了一种问法,“如果你没有来的话,那么在你的家乡,现在可能过着一种什么生活呢?”

难得的,那是一个从能力上来说他能够回答,现在却不怎么想回答的问题。

能怎么样呢?他想。他三十岁了,至今也没有成家。来了这里以后,没人再因为这件事议论他,或者当面表达无比的惊讶,曾经,连同带着颜色遮天蔽日的空气一道将他所吞没的巨大焦虑现在倒是没有了,只是拿走它们以后,似乎空余出来的位置也并未能进驻进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好像从一开始它们就是空的。

一个女人,他又想,还能有什么呢?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可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虽然他不这么认为,可似乎全世界都这么认为。于是他这么回答了。

巨大的失望写满了女学者的脸,以至于她记笔记的手也停了下来。

不,这不对。这不是她期望的回答。一个中国男人在三十多岁离开自己国家的原因是因为没能找到一个女人,这绝不可能成为她想要的那个故事。

政治是神秘的,迫害是伟大的,苦难是扑朔迷离的,但爱情?爱情是廉价的,经不起推敲的,烂大街的。她过往所青睐的采访对象,它们特殊的身份能成为一笔财富,可当那特殊的社会地位与爱情挂钩时,一切就突然变得可鄙了。

谁会关心这个?这是此刻她唯一的想法。

而他呢,他的意识早就溜走了,他开始第一次计算自己来到美国以后的收支状况,好计算每一年的工作能为自己带来多少结余。他会需要结婚吗,就像后厨房的老徐一样?娶个想拿绿卡的女人总是不难的,但是,那真是他非要到手不可的东西吗?

沉默持续着,直到它被女学者的礼貌所打破——她虽然大失所望,却从不放弃自己基本的涵养。她潦草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在你的家乡,理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他回答了完全不相关的答语。

“那不重要。”他说,“我不会回去了,再也不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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