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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逆水四大说英雄】忘川 (21-30)

11-20


继续放十章。


21

替顾惜朝看守着冷血的方邪真此刻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总感觉那抹明明不久以前已经被甩脱的视线又不动声色地黏在了身上,那种感觉很邪门,很让人不安。

一般专门为寻仇而来的人都不屑于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把戏。这说明对方一定有所顾忌,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绝不是顾忌他方邪真,更不可能是他托着的,半死不活的冷血。他唯有后退一步,伸手按住自己的剑。

顾惜朝虽然可以为冷血解毒,可他一定不是个江湖人,这一点,无情虽然没有告诉过方邪真,方邪真却已经知道了。

他能从顾惜朝的眼神里看出来,他知道这茅草屋一定就是顾惜朝曾经的家。一个江湖人逃避追杀时绝对不会回来自己的家,因为他们大多都像方邪真那样,曾经经历过痛与失。

他想罢时,深碧色的剑已出了鞘。

 

“你说,他怎么又回来了?”

埋伏于暗处的人开口问身边的另一个人说。他们此刻伏在距离茅草屋足够远的地方,那个白衣的剑客还防不到他们身上。

回他话的是个女人。

“池家的剑客还好办,难办的是追命。”

“可不就是这个追命——他此前明明是和那姓聂的五个兄弟连战了好几轮,负伤去的。再说,大人不是已经派了人马去追吗……”

“人马?人马再快,可快得过追三爷的腿吗?”

英绿荷一捏掌心,咬牙看向那屋后青衣服的人。此刻他们被阻在这里,按兵不动,原是把顾惜朝给认成是追命了。还不仅仅是追命,而是此前一战,把三宝葫芦给抢过了的那个追命。

“四大名捕来了两个,再加上一个销魂剑方邪真和三宝葫芦……”杀生目露难色。

“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英绿荷打断了他,“去请文张大人!”

“可是文大人现在还——”

“文大人自己赶不上,就不知还有别人能赶上?量他们四大名捕再厉害,也一定会去找那李玄衣会合。相爷现在在京城动作,找到那老捕快后,追命冷血势必要分出一个人北上回京去助那诸葛老儿,还怕等不到时候将他们各个击破吗。”

“我懂了,你是说我们现在且放他们行动,然后暗中跟踪,找机会给他们分别截杀在半路上。”杀手咬牙,做了个斩尽杀绝的动作。

“那也未尽然,”英绿荷沉想道,“今日我们不出手,也可以叫别人出手,先试他一试。”

“你是指……?”

英绿荷回头,

“那死了五个兄弟的老匹夫,听说不是疯了吗?拉他出来溜溜,试试追命冷血。”

她像那样看着什么人的时候,嘴角带笑,眼里却放出带精光的杀气,不仅会让人忘记她其实是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女子,还会让人背后竖起寒毛,忙不迭都匆匆退散了下去。

 

此刻的顾惜朝还不知晓,他大概真的应该感谢老天,给了他这样一张与追命相似的脸孔,才得以在他握着父亲遗留的剑失神的时间里为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

他当然没有忘记来意,他站起来,将戚少商的铁剑缚在背上,又冲回屋子,取了床头一块黄色的布帛,将那柄无名剑包上,提在手里去找方邪真会合。

方邪真第一眼看到他就看见了那个被顾惜朝抓在手里的小盒子。

顾惜朝顺着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将盒子往袖子里掖了掖,就去帮忙查探冷血的脉搏。那是他在供有牌位的佛龛下面找到的,师父专门用来藏纳符纸的盒子。老头子走了,却没把那个也带走,不止那样东西,所有这间屋子里的,寻常贴身的,不贴身的,连那柄打顾惜朝记事起他就寸步不离身的水烟管子,他也没带走。

但顾惜朝知道,他的师父不会回来了。

他认识那老头子太久了,他清楚,但凡那人还有一丁点的放不下,都不会就这么留下娘的坟冢在这里,陪着一柄,自己这辈子最恨,最看不过眼的男人留下的剑。

“解毒!”

方邪真对顾惜朝喊说,

“否则人就追上来了!”

“谁?”

顾惜朝刚开口,就感觉自脑门后面吹过来一股劲风,方邪真将冷血的胳膊交在了他的手里就提剑迎了上去。他迎在一声大吼里,顾惜朝赶紧护住冷血的心口。若不是有他这口内力在,已经晕过去的冷血说不定还要毒伤之上再添内伤。

不好对付,顾惜朝紧锁眉头。老虎啸月,聂千愁。

他赶忙捏紧了他亲爹的剑,可戚少商却及时拦住了他。背上的破剑越鞘铮鸣,顾惜朝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只鬼露出那么严肃凝重的表情。

戚少商的一只手按在顾惜朝的肩上。

“他们把你当做追命。你一出手,就露馅了。”

顾惜朝睁大了眼睛。

“你看得到?”他问。

“看得到。”戚少商回答。

“他们有多少人,离得有多远?”他又问。

“他们如果都出手,冷血和方邪真,今天一定要有一个走不出去。”

那句话让顾惜朝的心情收紧了。他紧紧看着戚少商,对方眉头紧锁,却并不慌张,此刻的戚少商,颇为镇定自若,他压着顾惜朝的手,仿佛有郑重的话,要立刻说给他听。于是顾惜朝抢问了一句:

“方邪真对付聂千愁,有没有问题?”

“以方邪真的功夫,没有问题。”

见他点了点头,戚少商这才凑得更近,另一只手直指那只已被顾惜朝遗忘在一边的布包袱。他对顾惜朝说:

“照我说的做。”

他的语气丝毫不容反驳,这点是连顾惜朝也很不能习惯的,他露出狐疑的神色,没有答应,也没有动。

“顾惜朝,”戚少商又叫了他一遍,仍旧听不出一点焦急情绪,“你信不信我?”

那是一个顾惜朝不愿回答的问题。他看了戚少商最后一眼,然后照他所说的,放下冷血,提起一把掠到篱笆边,捞起自己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只葫芦。

他把那只追命赠给他的葫芦高举在手中,发力朝剑阵里斗得正酣的方邪真大喊:

“朋友,可用我出手助你!”

 

“看!追命手里拿着葫芦!”

隔着很远观战的杀手忽然失声叫出一句。他的手抖了,因为他早在此前,叫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冷血一个中毒一个负伤的那场战斗力见识过葫芦的威力了。

那场乱斗他们这边死了不少的人,幸而他是晚一刻才赶到战场,从幸存的,断了手脚的部下嘴里依稀听到了一件和葫芦有关的事。

他也没见过真的三宝葫芦是什么样子,但他并不好奇,如果他当真见过,要么就是死了,死得和聂千愁死了的那五个兄弟一样;再要么,就是疯了,和那被方邪真的剑缠得紧紧的聂千愁一样。

他身边的英绿荷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能猜出,她也开始忌惮了。

原来三宝葫芦真的在追命手里。她可不想平白领相爷的罚。

“叫好人马,跟紧他们!”

她抬手,放了一个撤下去的信号。等文大人的人会合时再从长计议,她暗想。虽说现在杀出去,或许还有得一拼。但弄到最后,剑折了,人死了,到底损失的是自己这边的人手,文大人未必分功劳给她,相爷也未必就不追究被追命拿走葫芦的事。

少做便能少错。和那群臭男人走一路子走得久了,这条信念,英绿荷坚信不疑。

“那我们的人手做什么?”身边的部下又问。

“全派出去,去找那李玄衣,天大地大,我就不信挖他不出来。”

“全派出去?”对方似乎有些犹豫,他临走时颇有些不舍得地看了追命冷血一眼,总觉着,这就等于白白放了他们一命,而说起这李玄衣,江湖名声肯定不及四大名捕来得响亮,就算得空杀了他,到底也不如杀了四大名捕里的随便哪一个,来得有益。这样的一个人,还值得派出所有的人去找么?

“说起来我可真想不通。这相爷……究竟为什么这么在意李玄衣那老捕快?”

话到嘴边,说了也就说了。英绿荷瞥他一眼,有点似笑非笑。

“为了一个秘密。”她说。

“一个秘密?”这下原本打算离开的杀手也停住了。

“是啊,一个秘密。”英绿荷望着他的眼睛里又现出那道精光来,“你想知道?”

被她看着的杀手忽然浑身一凛,仿佛正月里被人浇了一桶冰水在头上,赶忙一个哆嗦低下头去,不停地摇晃脑袋。

“不想不想,不敢不敢……”

英绿荷冷哼一声,也隐去气息,遁入荒林里,不再看他一眼。

 

22

 

方邪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要应付聂千愁,根本分不出精力,他不可能猜到那突然就消失了的压迫感背后还藏着各路人马的许多心事。

他只知道一点,追兵退了。他便可以专心面对聂千愁,当持剑的方邪真认真起来的时候,聂千愁并不是他的对手。

在救下冷血并掩护他到扬州之前,方邪真是听过一些传闻的。传闻里说原本还算一方侠士的聂千愁这些年越发深居简出起来了。说他不知道把自己关在什么秘密场所,炼化一只邪门的葫芦,名叫三宝葫芦。原本没人想到能真有一天给他炼成这葫芦,也没有人想到,那只之前聂千愁说什么也不愿松手片刻的葫芦会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功效,也正因为这只葫芦,冷血才会中毒落败。

在那个宁折不弯的年轻人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曾经死死扣住方邪真的手,把追命的情况说了一遍给他听。

所以方邪真知道,聂千愁那五个死去的兄弟,原不是为了帮他才死的。他们去打杀四大名捕,只是为了趁葫芦的主人与追命缠斗的功夫背后偷袭之,好趁乱将那宝贝据为己有。

知道这些的时候,方邪真叹过一口气。

谁都知道老虎啸月有五个过命的兄弟,即便是躲起来炼这邪物的时期,那几个兄弟也待在他的身边,可见彼此信任之笃;谁也都知道老虎啸月虽不算武功高强,却是个分外重视兄弟情义的。他年纪依然一大把了,却没在江湖上混出多大的名堂,原本以为可以靠自己这三宝葫芦打响名气,却在当关口被最信任的兄弟们一齐背叛。

也许正是那疯狂帮他在背叛中活了下来。聂千愁活着,他的五个兄弟却全都死了,而追命则取走了三宝葫芦,负伤逃走。

冷血的叙述断在了那里,方邪真的动作也是。他收起了剑,他已经用不到那把深碧色的剑了,因为聂千愁已经倒下,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疯狂所苦,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所背叛。

方邪真调整了片刻的内息,回头去看顾惜朝。

他仍旧举着那只葫芦,额上有一层细汗,却露出隐约欣喜的表情。

值得松一口气,危机已经过去。

 

方邪真取出衣襟里颜夕赠送的帕子擦脸的时候,顾惜朝正在照看冷血,他用院子里的茅草堆了一张简易的床,炉子里正烧着一锅符水,天色渐渐暗了,炉子下柴火爆出噼啪的火星点子,给顾惜朝的手指染上一层暖红色。

方邪真望着这一切,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曾生活过的,法门寺后的那处山丘。

那也是一间差不多的小茅舍,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他的义父也曾经像那样守在灶前烧火,等他吃饭,手指上染着暖暖的红色。而他的小弟弟从院门跑进跑出,仰着脖子等着他回来。

方邪真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能再次烧起那团火来。

顾惜朝处理着给冷血解毒用的符水,他注意到了方邪真情绪上的变化,但他还分不开身去询问对方到底怎么了。

更不要说戚少商也在问他一个问题。

“给冷血解了毒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对方已经杀上门来了,眼看着就是死咬住不放的架势,追命还没找到,师父也不见了,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的不明不白,是啊,该怎么办呢,这真是个好问题。

顾惜朝撇撇嘴,觉得嘴里也是一阵苦味。他真希望自己知道答案。

“你在这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这句话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他忧烦的苦思。

方邪真已经擦完了脸,他也坐了过来,就坐在那堆茅草的后边,仗着剑,守着冷血的背心。他的表情虽然紧绷,语气却很平静,

“今晚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你一定要想好,如果还有家人,切记要安排好他们的退路。”

顾惜朝有些哑然,这些年来,鲜少有外人关心过他,更别说是直接开口问起家人的事。

“我娘过世了。”他尽可能简短地回答,“还有个师父,但也已经离开了。”

方邪真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他说,末了,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少了,以至于听上去太古怪,于是补充道,

“这江湖实在是个吃人的地方,你的亲人已去,至少躲开了被牵连的风险。”

方邪真笑了,他是替顾惜朝笑的。微笑的时候,他恍惚看见旧日的那个夜晚,他年幼的弟弟被害,尸身被插在削尖的竹篱上,鲜血淋漓,而他的老父亲倒在灶锅上,锅上盛满着水,水还冒着余烟,所有的一切,都正像这眼前。

唯一的不同只是,那个他曾经的家已经不复存在。

“你对这地方,可还有什么珍贵的回忆?”他开口问顾惜朝,引起了顾惜朝的警觉。

“你是说……”

“他们不仅不会放过活人,也许连死人也不会放过。”

方邪真说得很认真,他真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想起他的好友追命——他不愿让追命的另一个朋友也因为这件事而被卷进风波里,

“在我归顺池家前,我已经失去一切,了无牵挂;而在那之后,我又有了自己的使命。我能看出,你与我不同,如果你想抽身,解好毒之后就可以离去,我绝不会因此轻视你,也会装作今晚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我不走。”顾惜朝回答。他回答得太快了,就像没有思虑过,

“我不喜欢临阵脱逃。”那只是原因之一。

而原因之二,当顾惜朝喂冷血喝下符水,并为他逼过毒之后,方邪真看到他顺手引燃一根未烧尽的柴火时才知道。

那不是他的家,那只是他师父的房子。顾惜朝的前半生里,还从来没拥有过一个家。

方邪真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问,你真的确定吗?

然而顾惜朝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茅屋,就点燃了铺在台阶前的柴火堆。

他也无处可去。那才是真正的答案,戚少商其实知道,无论顾惜朝的前路如何,他的过去,也将随着这把火,永远地消失在这片地方上。

 

 

追命再转醒的时候,听到一阵阵火烧干柴发出的噼啪声,他费力地睁开眼皮,已全然不见白日的天光了,天地似乎晕乎乎转了一个圈又重重地摔回了他的躯体上。这下,他真的醒了,追命一醒,这才发现自己是躺着的,四周已经入了夜,还听得几声极细碎的虫鸣。而他身上的伤口还要命地疼着,仿佛要将他切开,却又驱散了脑中的眩晕和疲倦,让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清明。

他转过脖子看那堆火,火光温暖踏实,他还看到,火堆旁有一顶破草帽和一个又脏又旧的小布包。

“你醒了……”

追命闻声立时坐了起来,那声音沙哑,沧桑,还带了几分醉意,但喘息得厉害,音色很衰弱,显然也是受了内伤。他看过去,认出了那位老者,也想起来自己何以会躺在这块地里了。

他还记得,自己不支倒下,追兵尚在身后,就在以为自己即将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时,被土里的一双手给“拖”进了地里去。想来那一定就是面前这位恩人的手,是他救了自己……追命望着那老人,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想要追问,却压抑住自己,只笑了一声,说出那句六扇门的暗语。,

“神州弟子今安在。”

他听见老人叹了一口气,

“天下谁人不识君,”对方慢腾腾地说,“我知道你是追命,崔略商。”

然后,老人将那个破布包抛给追命,追命打开,发现里面是干粮、金疮药、一些衣服和一封书信。

“你且把那干粮吃了,今日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再上路去。”

追命有些不解,他看看包又看看那人,上一秒对上暗号的惊喜在这一秒又转为深深的疑惑,“前辈,这……”

前辈救了自己,必然是知道四大名捕的行踪,即使如此,定然知道他还有任务,为何又这么着急打发他走?

然而老者却不曾解释,只是答他:

“这也是诸葛先生的意思。”

“您已见过世叔!”

“是他及时传我消息,我才能半路折回以土遁救了你。”

“前辈难道你就是……”

追命翻开包裹,见那书信上果然落着六扇门捕神李玄衣的官印,不禁激切起来,

“果真是捕神前辈!”这一路来,大师兄让他寻找的关键人物,他今日总算找到了!

 

然而那背火坐着的老人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

“金创药供你日后可用,衣服让你乔装改扮再行上路,文张的人就在这土岗下官道前方五十里外,你且平日动身,他们几人武功不弱,英绿荷又极善听音,你遇着他们时躲在两里开外,便可不被发觉,等你到了菊红院,就会有其他人来接应。那封信,算是我欠六扇门的最后一个恩情,你世叔也已说过,从此不再迫我做任何事情。”

老人说完仰头灌下一口酒,酒装在一个油红的土陶罐子里,他还执了一管烟,放入口中,缓缓吸了几口又慢慢吐到空气中。

“前辈。”追命开了口。

“说……”

“晚辈有一事不明。”

“我知道你不明什么,只是你已无需多言。”

“前辈!当日你曾说过,必会倾尽一己之力宁家国湮灭不与奸佞同党,也曾说过,男子汉仁义之首,必当报效家国志在天下,晚辈曾极敬重前辈说过的那些话,此一行,本是意欲与前辈一道救下李龄揭发蔡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前辈怎么要在这节骨眼退缩了!”

“我老了……”老人又吐了一口烟,怅然地望着远方的夜幕,“老了就没有了年青时的冲劲,只想平平淡淡了此余生,宁可如此这般乔了装易了容,好远远看看万家灯火。”

“一人不足以成家,一家不足以成国,若当真有朝一日得小人把持朝纲民不聊生,又何来万家灯火!前辈,到时,又有多少的人家连像你这般平淡度日,安享太平的愿望都无法可想,难道,前辈当真忍心放任天下人至此吗?”

“你说得对,可你并不了解蔡京傅宗书那些人,你也不了解你自己。京城的势力遍布武林,如今,单凭胸中正义纵是拼掉一条性命手刃几个混球,最后也会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连累了家人朋友兄弟至亲。我早已不再是年青时闯荡江湖那般了无牵挂,个人生死可以不论,然而那些过命的朋友,我李玄衣决不能负了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忽而叹了口气,

“也罢……这天下,早晚是你们青年人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你们却能。”

老人隔着火光望入追命的眼睛,追命犹豫了一下,说

“还请前辈指点。”

“你们四大名捕身上有皇上御赐的平乱诀,可以先斩后奏……你世叔要找的信并不在我这里。”

“难道是……”

“去找一把剑。”

老人敲了敲烟袋子,他未说话,他这一噤声,追命才发现原来四周早已寂静至极,连虫鸣也不曾听见了。彼时,老人敲落的烟灰落到那块被火光照亮的石板上,他轻声咳嗽,用手指在烟灰中缓缓划出三个字,

“逆水寒。”

23

 

冷血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人正靠着他床头的雕花木桅喝酒。

他惊坐起来,因为胸腔的一阵闷痛而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那喝酒的人在看着他笑,伸出手里的酒葫芦抵住了他的胸口,一仰下巴,朝他示意。

冷血发觉自己能认出那只葫芦。他怎么认不得,那是崔各田的葫芦,是他的三师兄化名在惊怖大将军下卧底,为他打掩护,几番救他性命时用的酒壶。

他转头,又遇上一张追命的脸。笑是笑着的,却又与平时的追命不太相似。

冷血坐着,一动也不动。

顾惜朝伸出到一半的手被冷落在空中,他含着一口酒,心里不服气,暗暗嘟囔了一句没意思。

戚少商倒是乐了,他围着冷血转了一个圈又打量了一番这年青捕快的佩剑,啧啧称奇了一番以后开始抱臂看戏。

屋子里很安静,连同着那张静止的床和紧闭的窗。没人说话。

就在顾惜朝觉得脸上快要挂不住的时候,方邪真推门进来。他总算如蒙大赦。

方邪真的手上端着药碗,他看了顾惜朝一眼,竟也开怀地笑了。

“早就和你说过了,顾兄弟。冷血不会上当。”

闻言的顾惜朝也算是找到了一处台阶下,他收起面上刻意模仿追命的笑容,抽回了自己递葫芦的手。他打量了一番自己手上的葫芦,又打量了一番身上特意借来换上的白衣,很不甘心一般问冷血说:

“当真就丁点儿也不像?”

“不像。”冷血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的表情坚毅而毫不动摇,那让顾惜朝一瞬之间觉得追命的这个小师弟非常、非常不可爱。

然后他做出仰天长叹状,说:

“这下可真好了,本来还想着利用利用这副长相,结果根本谁也骗不过。”

方邪真笑看着顾惜朝,不说话,一面将药碗递给冷血。

冷血看了看那药碗,接下来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即喝,他转过头,也和刚才那么认真似的说:

“你和我三师兄是长得像,只是我从来不认错人。”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

“你是不是顾惜朝。”

“追命和你提过我?”

顾惜朝惊讶地问。

冷血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把药碗“叩”的一声压在床板上,问

“追命呢?”

“追命不在这里。”方邪真回答他说。

冷血放下碗就打算起身,他的一只手甚至已经握紧了自己的剑。

顾惜朝赶忙一把按在他的袖子上。这个冲动的年轻人,果然就和无情信里说的那样,他想,于是赶忙将无情在信中所写的话如数全说了出来。他是这么说的:

“你大师兄让我转话给你,说如果你还想知道自己十六岁那年在久必见亭昏睡过去的夜里都说了什么梦话,得先把药给喝完,把话说清楚了才行。”

顾惜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它却有奇效。冷血的脸忽而就淡淡的红了。

十六岁,是他初入师门的那一年。那一年他做了许多的大事,杀了许多了不得的大恶人,还差点因为大意而死在外面。是追命救了他,并把他带去了久必见亭。那是他在负伤昏睡中同才刚认识的三师兄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实在感到安心,极度困倦之下竟然睡着了,不仅睡着了,还说了三两句梦话。

那三两句说的是什么,至今追命也不告诉他知道。他只听说追命偶有一次同无情谈起这件事,笑得很是开心的样子。

冷血想到这里,便抿着自己的嘴唇,不再作势要冲出去了。他知道一定是真正的大师兄在劝他不要焦急。无情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他的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无穷的说服力。

于是他转了个身,端起那只碗,咕嘟咕嘟就把药汁给灌了下去。一连串动作看得顾惜朝都很傻眼。

方邪真见冷血果真没有再冲出去的意思,也松了一口气,他将手搭在那年轻捕快的肩膀上,似是在宽他的心那样压低了身子对他说:

“你不用担心,无情已飞鸽传书过来,追命现在在去“菊红院”的路上。”

“大师兄让我去菊红院和三师兄会合?”冷血问,同时又点了点头。

“还有我。”顾惜朝此刻插了一句嘴。他早就抱起了自己的双臂,很是不平的样子,

“还有,我解了你的毒,你该谢我。”

冷血朝着他眨了几下眼睛,还果真后退一步,朝他作了一揖,说了一句“多谢”。

顾惜朝又皱起了眉头。而他身后飘着的戚少商早就笑得肚子也翻了过去。

“真是一条直爽的汉子。”他边笑边说,对着顾惜朝那张连番吃瘪后颇有难色的脸。

“你这辈子是不是还从来没有说过谎话?”顾惜朝突然问他。

“如非查案有必要,我从不骗人。”冷血很干脆地回答。

“那如果为了救追命的命,叫你骗人,你骗不骗?”顾惜朝又问。

他提到了追命的命,那也许是现在在屋里头的三个人都关切的一件事。即便现在已知追命的去向,可从扬州到菊红院还有不少的路程要赶,前路上会遇到什么困难,都未可知。

冷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顾惜朝伸手指了指屋子的门。

“从你与我踏出这条门槛,一道上路开始,便要将我当做是追命一样看待。”

“你要假扮成追命?”

“你的身体还未恢复,现在我们又急着上路。倘若追命冷血始终待在一处,对方就会顾忌些。”

“你让我喊你三师兄?”冷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顾惜朝。

顾惜朝也学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冷血。

“没错。现在开始,我便是你的三师兄,你的三师兄便是我。”

冷血脸上的难色更甚。

他实在是个不惯于说谎的人。

挣扎了一会,冷血最终低下了头,刚才喝药时的那抹淡红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带着他的耳根和脖子后方也一道被染上。

“三……三师兄……”他声如蚊蚋地喊了一声。

方邪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24

临行之前,顾惜朝前去客舍后面的马厩喂马。他方才已经和方邪真道过别,离了扬州他们便就此别过,分道扬镳。

他能从方邪真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仍在担忧,仍有很多的倘若还有选择想要思量。只可惜他没有。而等着去与追命会合的冷血又急不可耐。

所以方邪真现在去做他们分别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去为顾惜朝取一身做好的白衣。

马厩旁边有一汪好水,顾惜朝想到自己即将暂时丢掉他本来的身份,以追命的名义上路,难得在那儿留驻了片刻。他蹲下来,借着倒影看了一眼水面中的自己,挽起衣袖蹲在后边洗了一把脸。

湿漉漉的水迹一路滴落到他的青衫上面,顾惜朝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该补了。听得戚少商一阵语塞。

他还在等着,等着顾惜朝问自己问题。

他觉得顾惜朝此刻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己。

他不问,不代表他不想知道。而是说他已经怀疑上了自己,并且决定要亲自搞明白里面的秘密。

但此刻,还有另一件事,让戚少商更为在意。

“你师父的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顾惜朝从水边抬起头来,他望着戚少商的眼神比以往更具有穿透力,把戚少商本已准备好的那些废话全给堵了回去。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人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你会怎么做?”

他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一点也不怕戚少商惊讶。

你没有必要顾忌一个死人的感受,即便戚少商绝对不是一个平平凡凡死去的普通人。

在为冷血解毒的期间,顾惜朝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终于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师父照顾了娘一辈子,却从来没有碰过她。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使的武器明明不是剑,却从小教他剑法。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今天。

他的师父是一个能忍的人,能忍并非全都出于天性,一个男人能忍至此,一定是有更大的理由,让他能够不去计较眼前的小事。

而这个理由,让他养大了顾惜朝,又让他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突然将一个秘密说出来。

一定有事发生。顾惜朝收紧了双手。

而奇异的是,他仅仅只是觉得不安,想要弄清真相,却不觉得愤恨——甚至不觉得难过。
“我一向不喜欢世人,”顾惜朝突然说,
“大侠、做官的、京城里的人、京城外的人,活着只是为了身份和地位。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你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人在意,好像连杀父之仇都变成一件小事。”

他转过脸来,问戚少商说,

“你有没有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
戚少商飘盯着他微微拱起的背后,看着他的一撮衣角浸在了水里,忽然觉得心里闷得很。
“曾经没有想到过。”
戚少商的回答让顾惜朝露出很奇怪的眼神,

“直到有朝一日你发现,有些人你很在意,然后他们死了,你却没有为他们报仇。”

“为什么?”顾惜朝问,“因为你没有找到凶手?”

“我找到了,只是又饶了他。”

“你饶了他?”顾惜朝皱紧了眉,“因为什么原因?”

戚少商没有马上回答,他望着远处的林子,眼神里有种很沧桑的意味,让他忽而看上去像是立在烽烟里,让顾惜朝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他想知道——比起他自己的身世,他更想知道戚少商的事。

“不知道,”那鬼魂终于回答,“这世上的事,就是会有些,你从来就想不明白。”

顾惜朝想说什么,有人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冷血出现在马厩前头,看他脸上的神色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

“三师兄,时间差不多了。”

冷血果然一如此前的约定那样,将顾惜朝当做追命来对待。因为他是个坚毅的人,一旦认准一样事情,便绝不更改。这样性格的人总是能挑唆起顾惜朝的玩心。

他于是也收拾了心情,故意扮出记忆中追命的样子,挤出一个笑脸。

“上路吧!”

 

在行走江湖的那一路人里,“菊红院”其实相当有名,它并不是个真正的府邸别院,而是一间饭店,做菜很好吃的饭店。

追命乔装改扮,沿途经过几只商队的辗转,来到这个地方。

因为李玄衣前辈指示过他,要他定等到六扇门的人出现才能离开。一连几日,他便只能披着乔装在菊红院里吃菜喝酒度日。

追命吃的是药膳,喝的是药酒,比普通饭菜更为滋补,正好合适他一副受伤未愈的身子。

就是酒的味道淡了些,不及自己珍藏的佳酿来得浓郁。

追命发现自己忽然很想念六扇门。

这次大师兄会派谁过来接应呢?

无论是谁,老天爷一定行行好,让他嘴上功夫好一些。因为那个人除了接应自己,还应该能够说服冷血即刻回京。

对于这个小师弟,追命的记忆停留在他们最后分别时刻,冷血中的毒上。不知是解开了没有,就算解开了,以冷血一贯那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怕是根本没人能压得住他好好养伤。

可他是冷血的三师兄,别人不行,他必须要行。前路凶险,冷血必须回京,没得商量。

要是实在劝不动,干脆踹晕了拖走。

追命嘴里叼着酒杯,心下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却不想已经有一路人马挤进了菊红院的大门。

那是一路非常显眼的人,显眼到没法让一群吃饭的喝酒的人不停了筷子扭头去看他们。因为领头的一对小伙子,实在是长得很好看。

个头高些的,长身玉立,提着一把软剑。个头矮小些的是个翩翩美少年,一双眸子格外明亮,看得人晃眼。

追命是个老江湖了,他假装早已喝得微醺,低头抿酒,心里却在啧啧摇头。

一个姑娘女扮男装本来是为了要掩人耳目,可她偏又生得这么显眼,别说他追三爷了,稍有点眼色的,想不被人看出来都难。

此刻这对人马这样大喇喇走进来、坐下、点席、喝酒吃饭,还能不被好事者找麻烦,大概全靠了身后跟着的那彪形大汉。他满脸虬髯,浓密得连半张脸都给遮住,坐在一桌子好酒好菜面前,叫人看着食欲都能硬生生下去一半。更别说,此刻他还怒目圆睁,面上没有一点好脸色。

他的脸色不是给别人,正是给那男装美女身边的剑客看的。事不关己,追命正好看戏。

“师弟,你这卷哥可真够意思。难得我下山来看你一趟,你为我找间饭店接风洗尘,他倒好,还附赠几个保镖。和防着我似的。”

剑客举着筷子,施施然地说。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总觉得被人防着。”坐在对面的壮汉也即刻反驳说。

两人虽然还同桌吃饭,气氛早已经针尖对麦芒,亏得那剑客脸上竟还能带着笑,给自己的师弟碗里夹一块茄子。

美少年突然叹了口气。

“我只说要自己出来,谁我也不想让他跟着,你们偏要来。”

听那口气,竟然谁都不偏帮,倒像是堵着气。

笑着的剑客摇摇头,放下筷子。

“我和他不一样,他跟来,是来阻你,我跟来,是来帮你的。”他指了指对座的汉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师弟,

“你老实和我说,你这些日子里想着的人究竟是谁,师兄就帮你找。”

那美少年闻言抬起了头。他似乎是不信,可眼里又有期待的神色。他压低了声音,虽然他说的名字,在座的江湖人没有一个听说过。

“他叫顾惜朝。”

追命听到了,他往嘴里送酒的手停了下来。

 

25

 

先插嘴的人是沈边儿。

他将碗筷一扽,打断了剑客的话头。并非是他与那剑客有什么私仇,实在是因为临行前,雷卷特意将息红泪的安危交托给自己。他卷哥的女人,自己是一定要守好的。偏生息红泪的这位师兄,一来看望他,就煽起风点起火来。沈边儿寻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息红泪走出这小雷门的地界,不然他都无法向自己的大哥交代。所以此刻,他格外急,急得都有些口不择言。

“大哥当真派人去京城查探过,会试放榜,确实没有他的名字!”

“你是说他落榜?”息红泪的大师兄万剑柔问,听上去又不信——一个落榜的书生,能承蒙师妹看得起?

“不会。”息红泪抢白说。看那日城门楼下书生拒绝雷卷拜帖时的神态就能看出,他早已成竹在胸。虽然他们才见过寥寥几面,但没把握的事,顾惜朝从没干过。

“那难道,是突然改变主意,不要做官了?”万剑柔又问。

“更不可能。”息红泪摇头。她尚还记得,顾惜朝对她说他们走的路不一样时内心里那失落的感觉。那个人原本就是认好这一条路的,绝对不会临阵退缩。

因此自打雷卷派去的探子回报说没有顾惜朝的消息后,息红泪就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总感觉一定有事。

什么样的事会让一个读书人放弃科考?他会不会……

一想到这儿,息红泪就感到一股躁气从脚尖窜上来。她怎么还坐得住?

万剑柔不说话了。师妹的小动作他全看在眼里,心里的主意就打得更深了一层。

他望着息红泪,同时也有人望着他。

望着他的人是追命。

追命并不知道这些人同顾惜朝的关系,他虽然很想弄明白,因为此情此景,在一条逃亡路上,听见故人名字着实是一件让人触景生情的事。但有别的事情阻止了他去弄清楚。

这件事情甚至比息红泪一行人初来菊红院时还要让人无法忽略。

菊红院的大门前,落下一顶轿子。

抬轿子的是四个年轻人,那四张脸上都落着尘土,一看就是风尘仆仆一路奔波赶来。他们是何梵、陈日月、白可儿、和叶告。追命认得他们,那是他大师兄的四个徒弟!正因为认得,追命才忽而觉得整副心肝肺腑一刹之间被人提起。

那四个年轻人赶路走得太急,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只顾着朝门里迈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自打那轿子一落地,围坐在周围的食客,连同门前扫地的伙夫,脸上的表情都起了变化。

一切不过弹指之间,刀已出鞘,而追命也已经动了。

他有伤在身,不能使用那身绝世的腿功,他只能出手,他出的第一手,是一只喝酒用的白瓷杯子。

那只杯子如同一支箭矢,越过整个大堂,打碎在一柄刀上。最先迈过门槛的陈日月,是第一个看清那柄刀的人。刀光刺眼,只是一闪而过,如果不是那只杯子,刀锋现在已经落在他的头上。

可是当时情势却仍然不容他有丝毫喘息。那一刻,所有原本埋伏在周围的杀手全都聚拢过来。他们自打六扇门无情的轿子一离开六扇门,便接到了命令,沿途追踪监视,就为了在会合地点将无情与他的接头人一网打尽。

追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些师侄的安危。他大喝一声,打碎在刀柄上的瓷杯碎成数片,又相继击中几个距离最近的刺客。一晃过后,三剑一刀童也拔剑应战。

他们才刚进门,隔着追命有三张桌子,而追命原本坐于里堂,他距离停在门前无情的轿子最远。因此当他发现已有人正接近那张轿子时,才分外焦急。

如果他不是身负重伤,如果他的那双腿此刻不是如同灌了铅那般难以施力,他早已施展自己的十一路腿法,冲杀过去了。

情急之下,他只有大喊。

“他们的目标是轿子里的人!”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喊给谁听。在座的人里,尽是敌人,却没有朋友。

他只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此刻只能赌一把,就赌这世上,仍然有虽然萍水相逢,却愿意拔刀相助的侠士。

不得不说追命这人关键时刻总会碰上些奇怪的运气——他的前半生坎坷凄离,现在却能成为四大名捕快意江湖;他此刻身上疾痛沉珂,却能遇上息红泪一行人与他同座而食。

他话音刚落,万剑柔就冲了出去,沈边儿紧随其后。

方才还斗嘴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现下倒似乎有十足的默契,一人一手擒住了轿子的两只桅杆。而息红泪也已经出手。

她的武器是一条鞭子。

“光天化日之下只会玩偷袭,算什么本事!”

她的话音尤其清亮,令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暗器也一样,顷刻间就已发出,反应慢一些的,早已被钉入背心,手里的刀还举着,人却倒了下去。

追命借机掠到三剑一刀童身边,将离敌最近的陈日月的额头就势一推,小剑童身子一歪,错开一刀。追命张口,两股箭一般的酒柱化作点点镖星直击中面前一排杀手的眼睛,全射得他们捂住面门哀叫着在地上滚作一团。

追命提气,抓起酒壶再灌下了一口酒。

酒味虽淡,毕竟养生,这样用掉真是可惜了,他想。

然而经过这个动作之后,三剑一刀童俱回过神来。

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使得这样一手喷酒的绝活,谁能想到要拿酒当做武器,又有谁会在喷酒制敌之后还觉得可惜。这样的人当然只有一个,他们的眼中都闪出水光来,齐齐握剑靠拢,将追命围在中心。

“三师叔!”何梵大叫了一声。与此同时门口也传来两声一高一低的痛呼,万剑柔与沈边儿一人拎着一条杀手的断臂,跨进门槛。

只有息红泪觉得还不过瘾,收紧她的长鞭,追在想要落逃的贼人后面喊着“话不说清楚就想走!”,同时一人一镖打住他们的脉门,硬生生放倒了即将越窗而出的人。

眼见危机过去,追命再也不想忍耐,他大笑着,一把拉掉脸上的人皮面具,与三剑一刀童相拥在一起。

“三师叔,总算找到你了!”三剑一刀童也分外感慨,他们紧紧抱住追命,一想到这次总算没有辜负无情交给他们的使命,竟有种想哭的激切。

拔刀相助的人里,却有一个在此刻傻了眼。

沈边儿几乎是夹着内力吼出的那句话,震得追命一阵心口疼。

“你是顾惜朝!”

他指着追命,不仅脸上的皮肉在颤,连手指也在颤。

“他是顾惜朝?”

万剑柔也跟着问。他不明就里,看了一眼沈边儿,又看了一眼眼前相拥在一起的五个人,嘴角抖了两抖。

“三爷,他们是你的朋友?”白可儿也望着他问。

霎时间集中到身上的灼热视线,让追命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赶忙从怀中掏出御赐的平乱玦,说:

“各位朋友,我姓崔,不姓顾。”

“崔……三爷……平乱玦……”万剑柔望着他沉吟几句,忽然将手一拍,“是了,你就是那神腿追命追三爷!你是,是四大名捕!”

“顾惜朝是四大名捕?!”沈边儿又吼了一声。

“他不是顾惜朝。”突然的一句话打断了沈边儿的惊讶,也给这场错认做上了休止的注脚。说话的人是息红泪,她望着追命,表情沉静,眼神相当确信。

而追命是觉得又好笑又头疼,这还是第一次,当他亮出平乱玦的时候围观者是这样的反应。他想同他们解释自己与顾惜朝的关系,更想感觉他们出手相助,可话还没说出半句,便觉得体内气血走岔,喉头一甜,捂住胸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三师叔!”

三剑一刀童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他的身子。他们来之前就知道追命负伤,正是为了搭救他而来,因此一路上才赶得那么急,以至于失了防范。眼见追命的伤势加重,他们几个对望一眼,就架着追命到了那顶轿子前。

轿子是无情的轿子,无情讲究,追命还没到跟前就知道这次抬的是大师兄所有轿子里最喜欢的一顶,里面的机关也设计得最为讲究精细。

他想和无情打一声招呼,又不愿意被他看见此刻自己的狼狈模样。

“你们不要管我,去伺候大师兄。”他对自己的师侄们说。

“师父没有来。”抬着追命左胳膊的剑童对他说,他说着,剩下的人一齐掀开轿帘。轿子里边果然是空的,只有无情中意的那些讲究的软垫内饰。

“师父说了,他人留在京师来不了,便要我们抬着他的轿子过来,接三师叔回去。”剑童对追命说。

追命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轿子,眼睛微微红了。

他忽然感觉到无情的心意,如新月那般淡,却又如热酒那般暖。

他哽着喉咙,对自己的师侄说:“还会有别的追兵,我不能让你们冒险。”

“他说得对。”万剑柔也从菊红院中跟出来,望着门前一片狼藉的街道说道。四大名捕侠名在外,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帮错人。但帮人帮到底,他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

“可是冷四爷还在赶来这儿会合的路上,他还不知道菊红院已经盯上了。”陈日月急切地说。

“找个地方修养,先避开耳目,再从长计议。”万剑柔说。

“可是三爷还伤着,我们能去哪里?”

“去小雷门!”

息红泪说着这句话走了近来,她盯着追命看了几眼,又和师兄及沈边儿互相交换了眼神,

“我带你们去找卷哥!”

 


26

“把药喝了。”顾惜朝把手抬到冷血齐胸平的位置,言简意赅。

他以为或许对付冷凌弃这样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的愣头青年,这该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了。然而冷血仅仅只是看着他,像是有那么一件极严肃的事情要说,然后默不作声地接过了药。

顾惜朝被他看得一阵难受,实在忍不住说:

“干什么,说话!”

这下子多少该有点做师兄的样子了,顾惜朝想。可冷血只回答:

“三师兄不会这样。”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比如你装得太不像了,比如真正的追命从来就不会拿捏这种小事,倒是他自己,才是常常让铁手撵在后头,逼着喝药的那个。

冷血用不着说出口,顾惜朝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追命怎么受得了他。同时他又有些泄气,站在冷血旁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这样也不像。”一边喝着药的冷血一边补充。

三师兄从不在自己面前泄气,也不会轻易皱眉,他总是笑,即便有再大的难关,危险至极的时候,他甚至还能讲两句笑话来听一下。

冷血暗暗在心下梳理了一下追命的形象,自顾自点了点头。

那个瞬间真让顾惜朝有种恶向胆边生的错觉。他不客气地从冷血手中夺过喝干的药碗,气鼓鼓地回头去整理马背上的行囊。

“你有没有听追命说过他的身世?”在他的背后,那个刚刚喝完药坐着的青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稀松平常地问了他一句话。

其实冷血不是察觉不出他人身上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应对,他还记得世叔传授他剑法时的几句教诲——敌不动,我不动。他想在这种氛围下自己总归是要为难的,不如当作什么事都没有,最后也就过去了。

不得不说那句被理解歪了的教条的确适合冷血的为人,他用它几乎应对过各色人等,任凭心思缜密如无情,朴实宽厚如铁手,或者放浪形骸起来没大没小到有如追命,都拿他没办法。所谓问什么答什么,顾惜朝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没有。”他哭笑不得地回答。

冷血哦了一声,接着又说:

“追命是太平门梁家的后人,听他说平辈兄弟姊妹里面还有个姐姐与他失散着。你们会不会真是亲戚?”

顾惜朝楞了一下,好半天才弄明白冷血话里的逻辑,然后,气极反笑。

“和他做亲戚我有什么好处?我一介草民,出身低微,六扇门的官差我还高攀不起。”

“你生气的时候会笑的么?”冷血看着他问。

“不笑难道还哭吗?”顾惜朝反问。

谁知冷血却点了点头,望着他也笑了,他的笑和顾惜朝不一样,有种羞赧的味道。

“这下,像了。”他说。

顾惜朝望着他,傻傻的,愣愣的。身后的戚少商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那只鬼因为笑得太厉害而咳嗽第二下的时候,顾惜朝决定爬过对面的山丘去溪边打水。

他得离开那个戚少商笑得烦人的地方,离开那种太过奇怪的气氛,同时,也不想被人看出他的脸色。

不知为什么,被冷血这样一闹,他也心情大好。

不做自己的感觉,挺好。

“这一路你要扮追命,小心和他待在一块太久,变成四不像。”戚少商黏在背后说着风凉话。

顾惜朝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告诉他:

“我可没忘了自己是谁。”

“但是不可否认多个朋友,也很好。”戚少商说。

“我可不交那么要命的朋友。”顾惜朝立即回答。

他将水囊浸入溪流,冰凉的溪水让他指尖缩了一缩。冷凌弃那样的人还是留给崔略商对付吧。至于他,可没有把眼前这一干杂事当做自己的归宿。

“等我写完了《七略》,大不了去投军。”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投军?”戚少商看了他一眼,

“我之前还当你是个聪明人呢。雷卷给你下拜帖的时候你不去,说是要科考,现在你倒宁愿做个走卒了?你明明不是没路可走的。”

“我生来就这样,还用不着你这死人来管我。”顾惜朝施施然回答。他灌好了水,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一只脚刚踩在土坡上的时候听见背后的戚少商对他喊话:

“你就这么不愿意依靠别人?”

他皱了皱眉,没有回头,那声音又追了上来,这次,倒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

“顾惜朝,你要明白,人活一世,没有朋友是很难熬的。”

顾惜朝停了下来。他回头,倒没有生气。

“不是还有你吗?”

这似乎是故意说来揶揄一般的话却让戚少商顿在了原地。这已死的人心门一震,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他知道顾惜朝嘴硬。他知道就连此刻那人脸上温柔的笑意也是故意装出来的。

顾惜朝捏着怀里的辟邪玉,含着笑轻声说,

“戚大侠,你的三魂七魄都交代在我手里了,这一来,也是生生世世了。你说,我还需要什么朋友?”

分明是为了讽刺自己婆妈啰嗦才说的话,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他低下眼眉,胸中翻滚滔天,不是痛不是恨,而是一种难言喻的酸涩,从压不住缝隙的胸口缓缓溢出,呛得他说不出话。

顾惜朝笑完了。他觉得戚少商也是自讨没趣够了,揶揄他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但转身的一刹那,心里又有种不妥的感觉。也不知道刚刚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

他其实并不怎么恼戚少商的。

这个认知让顾惜朝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竟恍然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他不要朋友,却已经习惯了戚少商。

 

冷血坐在山路夹道的一块石头上,这块地界遍布着丘陵,到了这春寒料峭的时节,仍然有大片的红花开着,像群山间的一抹晚霞。

这样的美景却没有让他放松对周围的戒备,他其实早就察觉到脚下驿道的震动略微增大了,前路,必有车马。他们赶路的速度快,和自己离得越来越近,他在想,要不要避让。如若只是寻常商旅,避开倒也无妨,倘若真是追兵,顾惜朝现在不在,自己蔽在暗处,要怎么和他通气呢。

冷血年轻,但也懂得越是关键时刻越要谨慎。当近得可以望见对方旌旗的时候他将两人的马匹赶进一条丘陵间蜿蜒的小道,然后砍倒了山涧边的一棵树,横在碍口,自己则闪在石后,隔着一片草丛远远地看着。

他定睛一看才知道,原来那空中飘舞的并不是旌旗,而是轿子队伍挂着的红幡,山道上并无兵士军马,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轿子队伍,轿子本身做得富丽堂皇,和无情乘坐的那顶是截然不同的面貌。

冷血的身体紧绷起来,以他的目力,也已发现了其中蹊跷的地方:以这江南丘陵松软的红土,山石滑落尚且砸出个坑来,硕大一顶轿子,轿夫背着跑在路上,却能只留下一排浅浅的足痕,与其说是轿夫们个个功夫了得,倒不如说是轿子中坐着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寻常旅客。

冷血想,若是追命在此,怕是已经对这等轻功跃跃欲试了。然而他却没有这种赞叹个中高手的心情。

他还在纳闷,却忽见轿子跑过的山道两侧的林子突然起了动静。刚才他还以为是风声,只是听到一声长剑出鞘的清越声响才反应过来原来山道的两侧早有埋伏。

冷血一凛,手就本能地按在了剑上。

是奇袭!到底是敌是友!出不出手!帮不帮忙!

顷刻间数十个问题混着热血涌上他的脑门,来不及思考!

他身子震了一震,刚打算从石头后面站起身来,却被以双手掌猛地按住,剑也收回手边。

一转头,冷血看见顾惜朝那张表情凝重的脸。

“别动!”他难得严肃地对冷血低声吼道。

 

27

冷血没有动,数不清的箭矢就从两侧的林子里飞出来将路中间的轿子射得千疮百孔。

轿子落到地上,折断的流矢尾端还斜斜地插在地面上。数十个执剑的死士顷刻间已将轿子团团围住,还活着的轿夫都丢掉了手中的杆绳吓得瘫倒在地上——箭上淬了毒,他们被射中手脚的同伴此刻早就已断了气。

死士中有一名稍稍侧过身子,用剑指了指来路,还活着的人赶忙屁滚尿流地从放开的那条路逃命去了。

现在就只剩下那个歪倒在地的轿子,冷血又更握紧了手中剑——他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轿中人未死,然而这帮追杀的人就要死了。

果不其然,惊慌失措的轿夫刚跑出去没几步,那倒在地上的轿子只是一震,居然从里面也射出流星一般的暗器来,冷血不会看错,那并不是无情所使的那种暗器,射出来的,都是方才插进轿子里的箭头,每一只都被齐齐削断,带着见血封喉的毒,那么多支箭,原没有一支真的射进轿子里面的。这一震的气力刚猛,连路上跌跌撞撞的轿夫也没有逃掉。刚才站的远的,还来得及转身后撤的几路人马堪堪退后几步,也都倒在了林子的边缘,剩下的,不过几秒钟功夫,就变成了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

冷血同顾惜朝都屏住气,终于望见从那孔洞丛生的的轿帘下面伸出来一只手。

那是一只苍白的,纤细的,指尖泛着倦怠嫣红色的,叫人怜惜的手。冷血在心中暗叫,果然是她!

轻功了得,善使一手暗器机关,连追命也有些忌惮她的名号。因为长得好看,平素里又喜欢拿百花研磨的汁液染指,故人送称号百花仙子花白白。

他想起追命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可这边厢,花白白人还未从轿子出来,山岭上忽然已传来雄厚的回声。

“你倒是好,连抬轿子的也杀,看这后半程谁来伺候你上路。”

冷血听那声音同样心上一惊,那声音他认得,那人在他同追命失散之前就打过照面,便是这次追杀行动最难对付的领头人,天下第七文雪岸的义父,文张。

连他也来了么。

轿子里的花白白闻声,也终于露出脸来。这下顾惜朝也看清了,那一张脸生得极为艳色,细看去却又毫无粉饰,反而有种让人不舒服的无辜。

这就是暗器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花白白?顾惜朝暗暗记下。

江湖人其实都不清楚百花仙子具体的长相,只传闻她替丞相傅宗书办事,总是干净利落。但是那一手万箭齐发的本事实在是太过有名,顾惜朝信自己的眼睛,更信自己的耳朵。

此刻决不能鲁莽现身!

一位女子也适时地从林子后现身,她踏过那些已死的刺客们的尸体,仿佛与他们全无关系,只是跨过几尊碍脚的乱石。

“文大人这你就不懂了,轿子都脏成这样了,花大姐哪里还坐得?”女子,说罢还娇笑了两声,可不就是早已与文张人手会合在一处的英绿荷。

路中间的花白白闻言有些不满地皱眉,展开手中的百花扇遮住了口鼻,只剩下一对秋水似的眸子,灵动而朦胧。

“我讨厌脏东西。”声音却略为低沉。

她这么说着,皱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对着从暗处步出的一男一女轻声说,

“文大人,你们身上血味太浓,请退后些。”

那被叫做文大人的男人负手一笑,一仰头,跟在身后的几名手下手指间白浆飞溅之物就被齐刷刷甩在了地上,居然全是血淋淋的人头。花白白的眉皱得更深了。

“哎呀文大人…….”

英绿荷也笑得说不上话,干脆也将手中软趴趴的几块东西一扔,说,

“我嫌麻烦,只割了死人的舌头。”

说罢,看了眼花白白,“知道花大姐不爱看这些。”

谁知花白白反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

“什么花大姐花大姐,叫得人心烦。”

“文大人,看来花大人他不爱听这个。”英绿荷又说。

“有本事的人,向来都有些脾气的。我知道,相爷身边,从来不收闲人。”文张回答。

这句话倒比这一地腥膻血味来得叫人喜欢,花白白偏头,只是把扇子一收,说:

“这百花仙子的名号本来也不是我自己封的。我又没故意要扮个女人。”

顾惜朝这才看清楚,原来,江湖中久负盛名的百花仙子花白白,居然是个长相秀丽的男人。

“还麻烦文大人下次试我身手的时候,换些不是废物的东西,也不要平白脏了我的轿子。”

花白白又说。这次,文张换上了一副讳莫如深的神色。

“都说江湖里最有名的轿子是六扇门无情那一顶,不知道你这宝贝轿子比起他的来,如何呀?”

花白白冷哼一声,

“我平生最不愿意被放在一起与他人作比较。”

“知道花大人眼里放不下那些俗人的爱好,”英绿荷赶紧上前附和说,“但明眼人都知道,花大人生平最看重一件事。”

花白白不说话,但看着这女人伸出几根指头,

“便是那暗器兵谱上始终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排在第一,处处压您一头。”

这句话听上去倒像个刺激。刚才还表情不屑的阴柔男子瞬间目露精光,有如利刃。

“相爷没有骗我,那神哭小斧的持有者确在这次行动中?”

“如若不然,哪里请的动花大人您呢?”文张也说,

“只是相爷有言在先,办事第一,切磋第二,任凭你想跟谁争个高低胜负,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再者……”

还要够本事才行。

文张笑笑,之前刺杀花白白的用意也就不言而喻。

听他撂下这番话,花白白神色冷然,只掏出那支百花扇,将扇子展出三个角,仔细望去,才能看出有细如针发之物从扇面中嗖嗖刺出,那原是极细极利的暗器,在日头下才能看见反光,如今花白白轻轻一挥手,密密麻麻有如漫天针雨,窜上青天后又直直落下,没入土中,如同隐形一般。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英绿荷看着天空轻声叹了一句,连这山间开着的红花,也仿佛成了这美景的陪衬,合着地上的鲜血亡魂,让人心惊。

 

死死扣住冷血的顾惜朝却心下警铃大作。直到那路人马离去多时,他也不能完好地喘出一口气来。

如今形势,更是难上加难,这么些个难对付的人物,全都聚在一处,莫非全是为了针对四大名捕?

他不用出口交谈,就知道冷血一定也在想着和他同样的事,因为冷血被他按住的手腕,腕间跳动的脉搏变得越来越快,仿佛他全身的血液都混在一处猛烈地燃烧。

“我们得快些,一定要趁早赶去菊红院。”冷血对顾惜朝说。

 

28

冷血的话顾惜朝听进了心里。他是在担心追命的安危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还没真的见到菊红院的牌匾,就会先被人拦在路上。

这本是一条隐秘的小道,为了避开文张等人加快脚程,他和冷血才特意披荆斩棘取道险境而来。他没料到会被人猜到这步行动,更没料到挡在这窄道天险之间的,会是一个他能叫得出名字的人。

而且一见面,就对他挑明了来意。

“今日我不会放你过去,除非,你在这里打赢我。”

仿佛他们何以会在此地相遇压根就不是一句值得问起,值得解释的事情,他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这里等着他,和他动手。

顾惜朝差一点就没能拦住已经拔剑的冷血。

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他紧皱眉头望向挡道的人,依稀记得,他们上一次见面,分明是愉快收场。至于要不要真的在这里动起手来,顾惜朝跳下马,先一步挡在冷血身前,直指向对方面门。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冷血闻言顿了顿,倒是听话的男人不为所动,只管将两手往袖子里一拢。

“我雷卷从不欠人人情。”他回答,

“你要找的人,小雷门已经帮你救到了手。现下,我们两清。”

他们身后,更加高耸的山崖壁上,发出了第四个人的声音,顾惜朝抬起头去,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就是顾惜朝?”

那个陌生人顺遂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第二句话,

“你们磨磨蹭蹭的不愿意打,我先来会会这小子本事!”

他的话说完时,人也已经越过了雷卷,直逼顾惜朝正面。

冷血也想动,他刚一动,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不止这样,他们还大方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雷鹏、雷远、雷腾、雷炮!”

啊……冷血会过神来。雷门五虎将,今天全来了。可他们,原不是蔡京的爪牙呀?

“我今天只找顾惜朝一人,这件事,绝不叫外人插手。”

依旧还是抱着手作壁上观的雷卷,他悠悠然又慢吞吞地说。

那话说得虽然冷漠,可他望着顾惜朝的眼神却没有怒意,只有一股专注。那让冷血头疼,他没有那个功夫推断其中的原由,他只在乎方才雷卷说过的一句话。

“追命在你们手里?”

“想问话,打赢了再说!”周围的四人大喝,同时出招,与中心的冷血也动起手来。

那一边,顾惜朝愈战愈退,来人的剑势很快,却叫人看不出套路。

“他是息红泪的大师兄万剑柔。”

关键时刻,耳边竟有人说话,语气急促,却冷静,不仅如此,还充满着十万分地确信,以及一股子让顾惜朝忽然冷静下来的清醒。

说话的自然不会有别人,只会是那早死了的剑客,戚少商。

“小心他的第一招!”他急急喊道。

顾惜朝很惊讶,他惊讶的不是戚少商知道眼前这人的名号,他惊讶的也不是这人晃的人眼花的第一招剑,他惊讶的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见戚少商说:

“那第一招叫问君何所忆,第二招会是问君何所愁。全是四两拨千斤专打刁钻路子。”

他还说,

“攻他下盘,寻常人看不出,他腿上功夫弱,别给他机会使出第三招来,那时就会很麻烦!”

顾惜朝立刻依言照做。他以手上那柄无名剑,应付得并不辛苦,所以他能腾出时间去疑惑,戚少商怎么会知道万剑柔的招式,又怎么能看穿破解之法?他已经死了十几年,而十几年前,他怕还是个和自己一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凭什么能了解这些详情。

顾惜朝忽然感觉,自从遇上戚少商以来,每日的疑窦总在无形之中不断叠加,这个鬼魂的过往来历,总是扑朔迷离,他原来不问,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对一个死人刨根问底。

可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现在他会变得这么在意?

顾惜朝心下烦躁,眼神一敛,加急了攻势。他照着戚少商说的专打万剑柔的下盘,逼得他一直无法使出第三招来,看得一旁的雷卷也眯起了双眼。

到此时,万剑柔突然向后一撤,急退了整整六步,将剑招收起。宣布不再打了。

“你封住了我的招式,但仅仅只封住一个人的招式是赢不了他的。”

他说,

“不过既然第一次交手就被你看穿了招式,仍然应该算我输了。”

他对顾惜朝抱拳,笑着说了一声领教。正教人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雷卷却突然吼了一声:

“你认输,我来!”

 

顾惜朝没有慌,也没有退,他将剑握在手中,远远地看着朝他出手的雷卷。

自上次京城一战,顾惜朝其实一直有些在意雷卷的功夫。替他疗伤解毒时,他探过雷卷的根基,才知道即便不曾中毒,他原也是身体虚弱的人,经脉已有多处运行不畅的先天缺陷。可他观察雷卷身手,又觉得此人绝不简单——单凭这不争气的身子,还能成为霹雳堂年轻一辈的顶梁柱,自然是不简单的。

那个时候他还只知道霹雳堂,今日见了雷卷,听他说追命此刻正在小雷门处,才反应过来,原来当日京城一别时雷卷许下的诺言如今早已兑现。他当真依靠一己之力,在脱离霹雳堂管辖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势力!

顾惜朝心里头,有些惆怅,又有些执拗而不甘的热血。江湖中的所谓大人物,原本在他眼里是屁也不是的,但是今日。

他也想和雷卷打一场!

 

雷卷仍旧穿着那日厚重的毛裘,好像这山清水秀的地界整日都是凛冬。他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臂从毛裘中伸出来,便显得愈加的惨淡,但那双手极快,又好像荒原里黎明的闪电似的。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及不及他快,他赶忙向右侧退去,雷卷的一掌劈在他的剑上,震偏了他的马步。顾惜朝便一个力点在剑尖上,把雷卷的掌势拨开又倒刺了回来。剑未断。

顾惜朝这才在心里想,埋在娘亲墓中的,难不成真不是把普通的剑?不过想归想,手上动作倒是未有丝毫犹豫。

同样片刻也未放松的人还有戚少商。

他一直飘在顾惜朝身后,忽然看见雷卷的毛裘往里缩了一缩,那动作,往前倒十年他也再熟悉不过,几乎本能似的喊出口一句,

“小心他的……”

不想顾惜朝却怒了,他生气的时候眼睛眯得很细,他对戚少商喊了一句,

“闭嘴!”

这一句倒是吓住了周围的所有人。

他们看不见戚少商,自然也不知道顾惜朝这样的怒气是为了哪般。其实,从刚才对剑万剑柔的时候开始,顾惜朝的心里就有种隐怒,戚少商的话总是毫无征兆又毫无破绽地传来,这死得不明不白的剑客,究竟何以总能这样快的就发现破绽和对阵之法。顾惜朝不想管,他觉不承认他在乎一个死人。但是顾惜朝又不能不管,只因他这样絮絮叨叨的提点,只会让心头的那股不甘更胜,仿佛一团灼烧胸腔的炉火,愈演愈烈,几乎要破炉而出。

他将手中剑一横,咬牙切齿喊了一句,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却将剑往雷卷的腰上一挑。

万剑柔这时也看清了,他原以为雷卷是打算出掌,他那一掌看上去直袭顾惜朝的左肋,可顾惜朝却没有躲。下一招,顾惜朝的剑就格在了雷卷的腰上,可也没有见血。再一看,那一剑原来格住的不是腰,甚至也不是从毛裘中露出的那一截惨白的腕子,那一剑,格住的居然是一根手指!是雷卷另一只手的大拇指!

万剑柔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左出打在顾惜朝身上的那掌,其实是没有灌以内力的。雷卷真正的杀着,只是那一根拇指。然而此刻却被顾惜朝的剑给格住了。

“咳”的一声。

不想吐出一口血的,竟然是顾惜朝。

他的确格住了雷卷的那一指,然而雷卷到底比他早出江湖,那一剑的指力之深厚他自己也约莫可以估量了。他晓得方才戚少商想让他躲开。戚少商便是一开始就看穿了他架不住雷卷施以全力的一招。

因此顾惜朝才会真的动怒。

和雷卷的这一场手动下来,顾惜朝才算真正明白一件让他一时都难以接受的事:

告别童年故乡,离开扬州之时,他还是个心比天高,满腹鸿鹄之志的人;可一路行到头,原来他顾惜朝看自己,甚至还不及戚少商这只孤魂野鬼从旁看他来得清楚。

叫他如何平静?

顾惜朝一把扔下了那柄无名剑,剑身磕在一块石头上,落下一块浅浅的污痕。

与此同时,雷卷也收了手。他深深望了顾惜朝一眼,原本冰冻一般的脸颊忽然一动,现出一个真正的笑。

“朋友,”他低头缓缓说,朝顾惜朝伸出一只手。他说完朋友两个字,原本围住冷血的雷门四将也一齐停了手,

“菊红院的消息已经走漏,现下崔略商连同你们六扇门的三剑一刀童全在我小雷门处。有一条隐道,除了我雷卷自家人,没人知道。你跟上来吧,我助你们绕开追兵。”

 

29
那天晚上的小雷门,气氛异常高涨。

六扇门的几个兄弟,久别重逢,追命见了顾惜朝,更是勾肩搭背拉着他,话多到说不完。息红泪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听冷血对追命老老实实报告这一路来发生的事情。

总的来说,所有人都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而雷卷一人站在距离那块热络地方很远的阁楼上,安安静静地远眺。他生性就是这样,即便不与人喝在一块,闹在一块,也觉得此刻,足以称得上良辰美景了。也许——只除开一人,如果息红泪的大师兄此刻没有一定要贴在他背后非同他说话的话,就更好了。

“你明明有话想说,为什么又不说了?”万剑柔问。

雷卷一挑眉毛,不着痕迹避开他一步。

“万兄,你是红泪的师哥,我只当你是小雷门的客人。”

“霍,我都不知道小寒神雷卷是这么客气的一个人。”

“这是我做主人分内的事。但为宾客者,也要懂得为客之道。”

雷卷这句话说的,就不那么客气了。但万剑柔却偏偏满不在乎,他凑近雷卷,压低声音,

“我这小师妹的性子一般人是压不住的,你当真就不着急,不怕哪天,你的好兄弟顾惜朝来找你讨她?”

“顾惜朝是我小雷门打算拜来做总管的人。”

雷卷回答,

“而息红泪本不是我的人,她的事,轮不上我管。”

“喝!”万剑柔来了兴致,

“这话你还是自己和人家说去吧,好歹我也帮你把人约上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怕——”

他留下半句没说完的话,驾着轻功,轻飘飘从窗户口飞出去了。

就怕等到那一天,倒不是别人来找你讨她,而是她自己先留不住,主动请缨要离开呢。

万剑柔摇摇头。他疼爱自己的小师妹,但内心并不偏袒着谁,他今天打了个爽快,此刻只想加入追命那一桌子,讨些好酒喝。

他走后,上楼的人变成了顾惜朝。他原是接到了万剑柔的邀请,说小雷门掌门有话要与他一叙,上楼后,却只看见一言不发的雷卷背对他站着。顾惜朝撇撇嘴,走过去与他站在了一块。

“你心里有气,”他犹豫了一会,最终用平板的腔调说,“我感觉的出来。”

雷卷未置可否。

“你心里也有气。”他回敬说。

顾惜朝哼了一声。

“我今日赢不了你,不代表以后永远就赢不了你。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败在我手上。”

雷卷心下愣然,他转过脸去注视顾惜朝势在必得的表情,没忍住说:

“你气的,就是这件事?”

不然还有哪件?顾惜朝奇怪地回瞪他一眼,倒发现雷卷的眼底有层不分明的黯然,末了,还换成一个略带自嘲的笑。

“我今天也没有打赢你,”他回答说,“我们没交过手之前,我是想让你帮我总管这雷家庄的,到了今日我们交过手了,这个想法也依然没有改变。”

这虽然是他的心愿,但也是息红泪的心愿。雷卷心里头知道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特意派人去查过科考的详情,又去寻过顾惜朝的踪迹,到如今见着了,才知道这些日子,原来他都是在给六扇门帮忙。

知道这层关系以后的息红泪偶尔望向顾惜朝的眼神,雷卷能看得懂。

“等六扇门的事办完,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你还真是不依不挠。”顾惜朝笑着说。

可雷卷打断了他。

“你今天必须答应我。”

顾惜朝一惊。

“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泪是我在意的女子,若不是我雷卷过命的兄弟,我不会让她跟着对方走。”

“她跟着我走?”看顾惜朝的表情,应该是彻底懵了,他难得有些失态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为什么?”

雷卷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他反问说。

过了良久,顾惜朝才总算反应过来。他的面色不甚自然,语气好歹还沉着。

“我看你是误会了,”他边说边摇头,“息姑娘平时在江湖里闯荡惯了,我不是江湖人,她只是觉得新鲜、好奇。”

“我知道她,她并不只是好奇。”雷卷回答,但在顾惜朝的尴尬面前,他的笑意里也添上了几许飞扬的色彩,“再说了,你慌什么,我让她跟你走,未必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顾惜朝睁大了眼睛,他竟没有想到,平时一脸阴沉的雷卷也会说出这种话。

“你说是不是所有自诩了不起的人都这么死鸭子嘴硬?”他想到第一次遇上雷卷的时候,对方也是这幅样子,明明中了毒,深陷危机,却也拉不下脸来请他帮忙。

“难道病鬼就一定要认输?”雷卷亦反问。问完这句以后,方才顾惜朝上楼时他那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也随之一扫而光。他与顾惜朝互相望着,仿佛两个少年人,彼此不服气,还老忍不住想说话激一激对方。

“所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偏不答应!”顾惜朝朗声回答。

 

“我这情敌,做得可真冤枉。”

等到顾惜朝离开那阁楼,看不见雷卷了,他才对跟着的戚少商说。

戚少商面上有些许疑窦,追上顾惜朝的脚步,

“你真的不喜欢她?”

这话他问得情真意切,毕竟他也没有想到,饶是息红泪这么好看的姑娘,居然会有人见了一丝一毫也不心动。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顾惜朝惊讶地反问,

“读书人原本就应该志在天下,圣贤之道,讲究修身为重,男女之事,有什么必要放在心头。”

戚少商见他这番话说的,比大义凌然还大义凌然,不禁一阵强烈地好笑。他此刻才记起,现在的顾惜朝才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并不曾遇见过让他倾心的女子,怎么可能知道原本他才是那个,一旦遇到与心爱的女子有关的事,就变成疯子、呆子、傻子的人。

戚少商一面笑,一面又觉得心酸。他不愿意把这点心酸在顾惜朝面前表露出来,于是挤出个促狭的笑,

“我懂我懂,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你们读书人的事,就是弯弯绕绕的多!”

然后,他那笑意渐深,十足一副流氓味道,

“所以说,你读圣贤书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是不是还不曾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呀?”

顾惜朝平日里要强,这会却被戚少商一席话说得两颊发烫。他气得一个激灵,本能地一甩袖子,像是要甩脱掉什么沾不得的秽物。他倒真是咬牙切齿了,一双鹰似的眼睛死死嵌在戚少商身上。

不远处,还把酒言欢的一群人忽然感觉一阵邪风吹过,悬于梁上的灯笼也被吹得东倒西歪。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听见顾惜朝一句饱含怒气的大吼。远山中疑似惊起一片飞鸟。

追命歪头灌下一口酒,罢了罢了,惜朝这自言自语的老毛病,等到风波过去他回到六扇门,一定要叫大师兄好好给他把一回脉。

 

30

重聚虽然可喜,但热闹过后,到底还是正事要紧。顾惜朝坐在追命对面,把着他一只手的脉门,嫌弃地皱紧了眉。

“你的意思是二师兄已经先行一步去押送李龄了?”

听完顾惜朝的话,追命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京城里只剩下世叔和大师兄,想想也知道会是一副怎样独力难支的光景,而他这个做师弟的,还让自己被困在这里,不免让他感到一阵自责。

“不过听你说小方没事,真好。”

追命说完又满足地笑了。他想起自己久未见面的朋友竟也有份救下冷血,心里就一阵暖似一阵。

笑完之后他又赶紧摇头,现在早已不是乱发感叹的时候。为今之计,必须赶紧确定下一步的计划。

京城,必须要有人回去。问题只是,这个人是谁?

追命无声去看冷血,他们虽未说话,顾惜朝却能看出这两兄弟已陷入一场无声的对峙。

“我不同意。”

冷血斩钉截铁地说,甚至都没去解释他究竟不同意什么,他已经习惯了,他们师兄弟几个心里会在想什么,有时并不需要语言来表达。

总之,让自己回六扇门,而追命冒险继续北上,他绝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顾惜朝插嘴说。他把过追命的脉,大伤未愈,谈什么重出江湖,如何避开耳目舟车劳顿地平安回到京城首先都是个问题。

面对这两句一前一后的噎人话,追命露出了夸张的表情。

他无奈地将白眼一翻,说:

“行行行,你们都有主意。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干脆都讲出来啊。”

“还有我。”

这次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顾惜朝回过头,看见雷卷正带着沈边儿向他们走来,息红泪和她的师兄也跟在后头,

“我刚收到霹雳堂来的消息,两位总捕应该即刻启程,速速赶回京城。”

“发生什么事了?”冷血站了起来。

“雷损死了。”雷卷回答。他的话说得平静,描述的,却是一件足以震动江湖的大事。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卷死了?

他这话一出,追命更是急的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难道说,竟是苏梦枕赢了。那世叔岂不是——

“可惜金风细雨楼……也出了变故。”雷卷闭上眼,缓缓说道,“都说苏楼主的病因为决战一役,已将他的身体消磨一空,近日里,连行动也困难。金风细雨楼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追命的手颤抖了一下。

“如今他们斗成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蔡京必定会从中作梗,大师兄如今连刀剑童也送离出京了——小冷,你必须回去!我怕再拖下去,京城要出乱子!”

“我去找大师兄,那你呢?”

“李玄衣老前辈已经将那道密令中的秘密告诉给我知道,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那关键证据只怕还要顺着在押的李龄去查,而李龄那边,现在只有铁手一人。上次交手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一定要有一个人去支援铁手。”

“我去!”冷血大声说。

“你去了,回京路上,谁来护你师兄和四个师侄的安全?”雷卷打断了冷血,脸上是不容分说的表情。

冷血急了,他确实想不出完好的法子。贸然让追命一个人返京的话,如果路上遇到追杀,他以带伤的身子,既要设法脱险,还有同时保护三剑一刀童的安全,必定分身乏术。如果因此让三师兄和陈日月他们遭到不测,他一定会自责一辈子。

可是如果不这样,难道真依了追命的话,让他一个人去同铁手会合?

当初他们师兄弟二人联手对付惊怖大将军,自己因为鲁莽冲动受了伤,被追命下了死命令藏在永远饭店里养伤,为了说服自己不拿命去冒险,追命曾经严肃又严厉地狠狠教训过他一番。冷凌弃好容易才学会应该珍惜和懂得保全自己性命的道理,现在怎么可能同意追命做这样冒险的决定。

“总之我不同意!”他冷着一张脸,因为不愿意也不擅长辩驳而干脆放弃了辩驳。冷血的身上,从来只有这种一根筋的直白。他不愿意做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做的。

但难得这次,竟然轮不到追命教训自己,因为他的这句话还得到了一个人的支持。

雷卷看着他,满意地鼓了鼓掌。

“说得好,”他说,“这原也是我的想法。你们两个还有你们的那四个师侄,这次必须要一道上路,才可保万无一失。”

他的话换到了冷血充满希望的一眼和追命疑惑的凝视。

“二师兄那边怎么办?”追命问。

他伸出去的一只手被人在半空里抓住,顾惜朝无视了追命眼中不明就里的探问,把方才给他写好的药方塞进了他的前襟,又将一物塞进了追命的那只手里。

是追命曾经拖铁手赠与顾惜朝的那只酒葫芦。

“还给你。”顾惜朝说,“此去边关路远,我懒得带太多东西。”

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自明。便是出了小雷门之后,他顾惜朝还继续扮演四大名捕,北上去找铁手。

追命当然是不同意的。他紧攥住顾惜朝的手,却又不像冷血能够说出任性的话。

顾惜朝叹了口气。

“我去找铁手不是为了要帮你。”他终于说,

“我是为了去见一个人。从扬州离开以后,我就一直在找这个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让其他人插手。去找铁手,也只是因为他恰好与我要见的人同在一处。”

“你要见谁?”追命问。

这一次,顾惜朝看向了冷血。

“你还记不记得英绿荷同花白白见面时说过的话?”

冷血点了点头。他们要去共同去问傅宗书办一件事。

“那你知不知道鬼神夜哭,神哭小斧,就是我师父。”

他放开追命的手,对所有人说。

他还记得师父失踪前曾留给他的半截话,天大地大,他一定要把那老鬼翻出来,把所有想问却没机会问过的话给说清楚!

他早就下定决心,正是使用追命的身份,才易于接近押送的队伍,找到同师父见面的机会。至于那在押的钦犯李龄,顾惜朝不知道为何师父竟然也会被牵涉进这件麻烦事中,只要一想到这,他也满心一股抑制不住的躁意,下意识地,就攥紧了掌心。

对于他说的这番话,与别人并不同,雷卷似乎未有所动,他只是点点头,顺着顾惜朝的话继续往下说。

“由你来假扮追命,自然解决许多问题。可新的问题就又来了。”

他再次望向追命与冷血,

“他们两个加上那四个小童和一顶轿子,防备不足,招摇有余。无论再如何乔装打扮,总归找人耳目。这样贸然上路,只怕迟早被人盯上。”

陆路冒险,水路又太慢。雷卷打量着眼前六扇门的两个年轻捕快,苍白倦怠的脸上泛起一丝带血色的笑意,

“想避开风险,那便要换个身份,你们回京,不送人,只送货物。”

“货物?”连息红泪也忍不住问,“六个大活人,怎么能装成货物。”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只要有人接了单子,做了买卖,装箱上车,就是货物。”

顾惜朝眼神闪动了一下。

“你要找镖局?”

雷卷这才露出笃定的笑容。

“先前你们只管自己在这里推来推去,怎么也不问问我雷卷有没有能帮忙的朋友?”

他拢着袖子,还故意摇了摇头。

追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江湖经验最深,一听就想到一个地方,离这并不算远。

“你是说……!”他往前垮了一步,脸上也显出惊喜的表情。

“神威镖局,高风亮。”

雷卷仰着头,慢条斯理地说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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