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从他来到这个地方起，迪克就一直待在这条船上。这是条不大的船，横能容纳最多两个成年人并排坐在一起，但它灵活，而且平稳，迪克喜欢它。每一天，他都会划着这条船从河流的一头到另一端的岸上，接回一位乘客。好多年过去了，迪克一直搞不懂这其中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但这是他的工作，虽说不是赖以为生的那种，但，毕竟是工作。

迪克摇着船桨，那艘船才刚刚抵岸，在他身后的整片湖面上，只有浓重的迷雾。对于初次见到这副情景的人来说，这总会让他们有些心神不宁，迪克习惯了，所以他总是笑。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心情也跟着变好，迪克猜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扔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划这艘船的原因。

但今天站在岸边摇头摆脑四处张望的是个孩子。迪克的眼皮跳了一下，这种年纪的小鬼一向最麻烦。

“我在哪？你是谁？”黑头发的男孩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同时问出了最不让迪克意外的两个问题。

所有人都会这么问的，这根本就是固定开场白。迪克摇了摇头。然后他们就会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并且在无论你所提供的哪一种答案面前进入第一个情感阶段。

他们会否认所有事。

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已经死了。死亡以后的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你是什么？你是灵魂吗？我是灵魂吗？我们要去哪儿？我们还能再回来吗？

在最开始的那几年里，这些问题有时会让迪克陷入没完没了的烦躁情绪里。他没有答案，不仅仅因为，一，这不是他的工作；二，他也从未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过回答。

他只能像这样告诉他们：

“是的，你们已经死了，就和我一样。”

出乎他意料的是，岸上的男孩既没有大哭，也没有惊慌失措。他朝前走了几步，站得与迪克更近了一些。这让迪克看清楚了他的眼睛，和他自己的一样，也是蓝色的，他们看上去甚至连年纪都相仿，而唯一不同的是，男孩的脸上和身上都脏兮兮的，黑色的污泥痕迹里还带着血迹。

“别紧张，杰森。等我们到了对面，会有人来把你洗干净的。”

迪克对他说。这句话让男孩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我的名字？”

“每个人一来这儿我就知道。”

“你在这多久了？”

“比你想象得久。”

“多久？”

“我的名字是理查德，杰森，你可以叫我迪克。“迪克打断了他，这是个信号，意思是，问题的答案在这里并不重要，而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该上船了。

“我们要去哪？”在杰森踏上船板的那一刻，他突然转头发问。

“对岸”迪克冷淡地回答。那标志性的笑容已经从他的脸上隐去了，那些笑容并不标志着友好、亲切、或是对死者的安慰，他笑是因为他害怕河岸的这一边，它们总是让他心不在焉。

“你说他们会把我洗干净......”

“什么？”迪克问。

“你刚刚说，等我到了对面，会有人把我洗干净。”杰森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脑门上的血迹，在那儿有一个伤口，它们已经消肿了，可是看上去却依然可怖，迪克猜也许那就是那道致命伤，

“所以，到这儿来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我这幅样子吗？”

“和你差不多大的很多都是。”迪克回答。

杰森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尽管他看上去比其他同龄人冷静得多，酷得多，受的伤也严重得多。但这基本和迪克的记忆相吻合——处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基本上不可能自然死亡。他们代表着悲剧、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一颗尚纯洁的灵魂。那些人通常会给这样的灵魂一份工作，就像迪克这样，让他负责摆渡。

“我会下地狱吗？”男孩突然问。

迪克的船桨在水中打了滑，那艘小船稍微摇晃了两下。

“为什么这么问？”他反问了一句。

“因为我让其他人失望了？”杰森回答，“我猜我让挺多人都失望了。”

迪克盯着他。杰森的表情里什么也没有，他看上去仿佛并不期待接下来的对话，也不需要迪克的安慰，他只是眨了眨眼，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问了那个迪克最害怕的问题：

“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在死后的世界里，你不可以说谎。

迪克不得不再次回想起了那个时刻，他的船停了下来。

“我记得。”他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也不是全部记得......”

死亡让很多意识和时刻都随之生锈了。他们会忘记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那个曾把家带给他，给予他希望和梦想的人，还是教导他什么是勇气，什么又是内心的正义的人，他们都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迟早的事情，而等到迪克忘记所有事之后，这份工作就会被转交给下一个人，而他自己，会真正到达河的对岸，再也不会回来。

杰森没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他不过只是个刚刚死亡的悲惨男孩，他没可能知道迪克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突然靠了过来，握住了迪克的手掌。

“布鲁斯对我说过，你是最优秀的罗宾。”

那是个熟悉的名字。迪克不确定。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杰森离他近到，他能看见这个男孩脸上所有被殴打过的痕迹，闻见他衣服上烧焦的味道，看到那些干涸的泪痕黏在他满布血污的脸颊上。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罗宾是什么？”他问。

“一种鸟，红色的。”杰森跳起来说，他们的船晃荡了一下，已经靠岸了。

迪克看见，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正朝这儿走来，他们会带走杰森，并且很有可能，杰森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

当男孩的一只脚跨出船缘的时候，迪克忽然也站了起来。

“你不会下地狱的杰森，来这儿的人没人会下地狱！”他朝他喊道。

杰森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身上穿着破碎的红色衣服，那些褴褛看上去就像小鸟折损的羽毛。罗宾鸟，一幅画面闪回到了迪克的脑中。

“别忘了我”男孩突然露出了脆弱的表情。

“可我......”迪克想要开口。

“别忘了我，迪克。如果你见到布鲁斯，把我的事情告诉他，行吗？”

“可是等等——布鲁斯，谁是布鲁斯？”迪克想要抛下他的船桨去追他。但是他并不能离开这艘船，而杰森站在河岸的高处。他哭了。那些眼泪落在他裂开的嘴唇和淤青的手腕上。

“请告诉他别忘了我。他会认出你来的迪克，他一直都记着。”

迪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眼泪。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在杰森离开以后，抱着手臂，蹲在小船的中央，抽抽搭搭哭了很久，直到山上的人声再也听不见，而河的对岸传来了新一道呼叫摆渡人的铃声。

—Fin—

一个第一代罗宾在任务中死亡，而继承那身制服的杰森第一眼就认出了迪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