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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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逆水四大说英雄】忘川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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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不刷屏,十章一更。如果不记得前面讲了啥可以去前面瞄一瞄。

这次写得好坚持,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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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顾惜朝没有想到,他们才刚抵达破板门三条街的最外一条,就已经目睹了满地倒下的人。六分半堂在前街营地的十一堂主已经不见了,只余下满地的血腥味。天空开始飘下雨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夜里会突然开始下雨,他只知道,在这样冷的夜里,砸下的雨滴也冷得刺骨,不仅冷,还凄苦。连同那些被打落了的火把,折断了的箭支一道,晃了人的眼睛。

他仍旧依照计划,由外街贴着围墙朝里街移动,隔着密布的雨幕,他听见神射手的队伍几百支箭齐发,又齐刷刷倒下的声音——有一队人马始终都在他的前面,他们一面前进,一面击倒沿路的敌人,他们飞掠得比紧随其后的人还要快,而且越来越快。

面对金风细雨楼这鬼神一般扫荡长街的气势,顾惜朝敛起心神,他希望自己能追上对方的脚步,因为这样,比他更早行动一步的雷卷和息红泪才能在战局中占好自己的位置。

他提起一口真气,以最快的速度逆雨势疾跑过最后一个街巷,然后便到了“破板门”。

他认为自己会在那儿看见一排和纵联横的木板——破板门本来就不是一扇门,而是位于前后三条里外相接的街道正中央的一排木板墙,这些木板将街道正好切割成几块方正的卦象,他所要去的中心处于卦面的两仪位,由两仪向外,左右两边的少阴与少阳位作为卦眼,只要雷卷与息红泪分别得手,便可以借地势发挥阵法的作用,帮助江南霹雳堂的受困子弟从后街门板的缺口脱出战局。

这个计划需要每一步都配合到位,卦面中的每一颗棋子都坚守阵地,而且不容有丝毫差池。如今最先赶到的人是他,可他到了,在看见破板门之前,却先看到一个人。

那个人也在疾掠,雨势倾盆,稍有不注意,他们两个就会在半道上撞作一团。

顾惜朝赶忙收势,对方也急停,终于在双方距离不足五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大雨敲打在他们的脸上,发髻上,衣襟上,瓢泼吵嚷,遮蔽了一切其他的声音,但还没有完全遮蔽他们的视线。透过那道雨帘,他们看清了彼此。

“是你?”

最先发话的反倒是那个穿白衣的年轻人。顾惜朝认得他,他就是那个在南市摆摊卖字的书生。现在他正阻挡在顾惜朝的必经之路上,他的手上没有拿任何武器,却上下打量着顾惜朝,没有退后。

“你想通了?”对方又问,“可惜已经晚了。”

“你已经加入了金风细雨楼?”顾惜朝也问。

“没人能叫我‘加入’哪个帮派。我从不屑于在外围势力里讨饭吃,人要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你追随的不是别人,只是金风细雨楼的正牌楼主。”

“我没有追随他。我救了他的命。”

书生说那句话的时候他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脸上泛出几许不加掩藏的笑意,脸颊的两侧也有一刻重新回复了血色,

“我救了他,又与他共同经过此役,明天我白愁飞就会在这京城留下名来。”

当他说到留下名来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开始微微地抖动,连同他背后的那一排破木板也一同开始抖动,白愁飞一仰脖子,霎时转身击出一掌,那忽然之间从破板门后跳出的一队黑衣射手便在这突然的一掌中颓然倒下了。他们倒下的太快,看脸上的表情仿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何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他们的队形被击打得太散,身子像被抽了筋骨那样颓委在地上,如同一捧落叶。

白愁飞看上去相当满意,为他在电光火之间娴熟冷静的快速反应,为他在这样的紧急关头破敌的都不是一整只手掌,而只是一根指头。他看向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的人,露齿而笑。

“原来你在这里,并不是比苏梦枕的脚力慢一步,而是故意殿后,等着其他的追兵。”

顾惜朝说。

有一半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不知为何他却可以确信,白愁飞留下殿后,并不是因为担忧先锋军中苏梦枕一行人的安危,而是跟在苏梦枕的身后,在看过他势如破竹一般顷刻攻陷三条外街之后,想要借用击破追兵来与苏梦枕一较高下。

苏梦枕的红袖刀快,未必他的手指就不够快。

苏梦枕能横扫千军,未必自己就不能。

纵是他苏梦枕的名气再大,武功再高,难道自己就一定有比不上他的地方?

这些话顾惜朝甚至不用开口去问,此刻白愁飞脸上的笑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尽管那笑容里仍旧夹杂着一丝丝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终究还是有比不上苏梦枕的地方。

可眼前已经有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条路迫在眉睫——苏梦枕现下需要他,由不得他去耽搁。

因此白愁飞只回头瞥了顾惜朝一眼,就一撩衣摆提气飞过了面前的最后一道院墙。那面墙上刻着几个巨大的草书汉字,原本最左边的“六”字已经坍塌成了墙砖的瓦砾,只余下剩下的“分半堂”几个字。白愁飞就是穿过那处缺口追着苏梦枕的方向而去的。

而顾惜朝呢。他不需要追着谁而去,他只需要等。

他忽然觉得庆幸,起码今天的白愁飞不曾有与他交手的心情。他也不必在对方面前使用那把破旧的铁剑。他不想暴露自己用剑的方法,因为他不想让白愁飞看见,自己那并不能被称为剑法的剑法。

江湖人用剑,是为了显示一个人的门派和出身而去用。而顾惜朝的身上根本不存在门派和出身,他用剑,只会是为了一个目的,杀人。

他听见一声响炮的声音。那是江南霹雳堂的火器发出的,也是雷卷与他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他和息红泪成功了,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就必须保证,如论是谁在白愁飞之后,再次试图穿过破板门的卦眼,都不能活着成功。

 

当息红泪首先举着燃烧的红色火镰感到后街的那处缺口时,她是第一个,看见顾惜朝在雨中用剑的人。

那剑谈不上招式,只有狠厉和变化,那样的剑招不是为了自成一派而创,那是实用的剑法,向死而生。

息红泪倒抽了一口冷气。只因为她知道,杀人的剑一般人使不好。杀人的剑一般人也无处学。

而顾惜朝这初出茅庐的青年,却已用得这般熟稔了。

 

12

六扇门内,院子里落了一地昨天夜里雨打风吹去的白花。还未到账房老李爬起来去开院门的时辰,风云一刀童白可儿就已经抱了一块羊毛毡子,踩着这些花瓣往小楼而去了。

 

今早才刚睁眼吸上一口气,他就察觉出了空气里温度的变化。露水寒凉,他心里开始记挂他的师父,知道无情的断膝恐怕又要疼了。所以他去取了无情惯用的毡子,登上小楼,远远看见,六扇门里向来心思最为清静的那个人坐在自己的轮椅上,望着楼外天色,等着今早的白鸽。

无情的心里在想追命。昨夜的那场雨,打落的并不仅仅只有老楼院子里的那些梨花,与诸葛神侯一道从王府后院离开时,他们同时听见一声闷雷一般的响声,而双目所及之处的,那浓墨似的天际里,正好炸开一片暗红色的烟花。那个时候,他望着那方染色的天空,心里已经知道,到明早,这京城的百姓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那六分半堂将依然是那六分半堂;而金风细雨楼也会照样,在晨曦中屹立不倒。

这局棋至此,依旧胜负未分。那让他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重。

因为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唯一的改变只是,追命不在这里。他还没有回来,而就连无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不仅担忧追命,更忧心起被派去支援的冷血——他那个性格刚毅坚韧,却一根筋的小师弟。若不是他此时此刻于京城脱不开身,他倒恨不得也变成这小楼里的鸽子,飞去找他挂念的同门。

“师父。”

身后白可儿叫了他一声,无情回过头去,今早的湿气重,他穿着白衣,神情比平日里还冷冽一些,白可儿走近来,只顺势将毛毡子往他腿间铺好,多余的动作一个也不敢做。他知道无情的脾气,他看上去清傲,骨子里却是极其倔强的,他虽身残,却比谁都无法忍受旁人的同情。

他同样也知道,在他上楼来的这段时间里,独自一人的无情心里在发愁什么。这六扇门里,恐怕还少有人猜不到原因。因为他们至少都见过一次无情真正的笑。无情少笑,但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像“燕窝”上开着的一朵白莲,而那表情,只有当诸葛小花门下的师兄弟四人难得地团聚到一块时才出现在他脸上。

 

“铁二爷四更时回来了。带来了消息。”

白可儿拱手对无情说,

“破板门一役,苏梦枕全身而退。”

“世叔已经知道了。”无情回答,“不仅世叔,刑部今早也得了消息。他们昨夜里也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六分半堂的消息。”

只是得到的回报却与铁手带来的截然相反,无情暗想。这其中的原因必有值得深究之处,可这在背后匡扶的势力不倒,无论是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都会继续存在,而追命也会继续深陷危机,关系着他们兄弟性命的一切一切,就都还悬在一根摇摇欲坠的细线上,拉扯着无情疲倦的神经。

“二爷还说了。说天凉了,让师父千万注意不可暗自伤神。他说三爷和四爷一定会保重,因为他们知道您和二爷在这京城中斡旋,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安危牵念你们,让你们分神。”

白可儿说完了。他虽然是转述铁手说过的话,无情却能背对着他想象出铁手脸上的神情,他也因为这想象而着了一道暖流到心里。不知不觉地,紧握住轮椅两侧扶手的指节也放松了下来,等到他又能平顺呼吸的时候他才察觉,原来到刚才为止,他竟然一直都憋着一口气。

“二爷还说了什么吗?”他问,脸上的笑意淡得如同晨光里的薄雾,淡到几乎无法分辨。

“没什么了。”白可儿顿了顿,“就说他要去找一个人喝酒。”

 

铁手说要去找一个人喝酒,在四更天里,还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还带着一丝战斗过后的倦色。甫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白可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说的时候,看上去还心情很好。

而那个被他抓去喝酒的人,是顾惜朝。

至于他们昨夜为了什么要去喝酒,又是如何喝的,就没有人知道了。六扇门内的人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今早顾惜朝醒来得比以往都早,当银剑端着粥碗上楼的时候他已经在老楼里坐好翻书了。

在他的旁边,坐着已经变成鬼魂的戚少商。他眯着眼睛,如同睡不醒的老猫那样打量着窗外的日头,打了一个旁若无人持续了好久的哈欠。

顾惜朝抬头瞥了他一眼,不屑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草包。”

鬼也会喝醉吗?这件事他从来没有问过师父,昨天以前,也从不知道。

 

那时他们实在是松了一口气。苏梦枕带着金风细雨楼的人从破板门全身而退时,正好雷卷也带着他的部下从后巷撤出。铁手卧底在战局当中,得到了这场战斗的结果,也没有暴露身份。而这两帮人马就在长街鬼火一般的灯烛下相遇,恰逢雨停下,北风吹破一片乌云,瀑布一般的月光倾斜在那十里石板路上,让他们看清了彼此。

那一瞬间,只要是个年轻人,内心都会为之激荡。他们刚才做了一件大事,一件未必会被人知道,被人记得,却同样大快人心的大事。他们或营救出了兄弟、或完成了使命、或像顾惜朝那样,沉浸在激战过后短暂的情绪空白中,被突然明亮起来的月色给击中。酒不醉人人自醉。

因此他们相约去喝酒,从微醺喝到清醒,喝到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

 

在那之前,铁手是不常饮酒的,追命曾经好几次想把他灌醉,但他酒量却很好,喝得再多也不至于胡言乱语做出什么失格的事情,所以最后,都只有灌酒的人被磨光耐心大呼无聊的结局。如今,铁手真心想要喝上一坛的时候,身边却已经没了那三师弟,因此与顾惜朝对饮,他喝了比平日里更多的酒,也说了比平日里更多的话。

他说到了他们师兄弟四人,说起关飞渡,说起他自己。说到后来,顾惜朝已经不再去听他的话,只是对着铁手,想起追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那二师兄,是天生的公门中人”。

他觉得这话着实贴切,想他顾惜朝以前四海飘零的时候,也见过一些浪迹江湖的年轻人,在酒肆里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兄弟,他从来都不羡慕那些人,可他羡慕追命,连他自己一时都搞不清楚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追三爷的名号,可能,是因为六扇门的地位,可能,也只是因为他能那样地谈起自己的兄弟,也能让自己的兄弟这样谈起他。

然而顾惜朝是没有兄弟的。

在没有兄弟之前,他还是没有父亲的。

他托着腮,捏着一只酒杯,还在想着该怎么接上铁手的话。却有人在这时替他接上了一句。

他听见的话是“江湖多风雨”。他还以为是哪个在场的第三者说了这句无心的话给铁手听。可他顶着有些眩晕的醉眼环视了一周,也没见到这个所谓的来人。最后,他看见了同样歪倒在桌子旁边的戚少商。

那只赖皮脸的死鬼,竟也和个活人一样,把自己的两边面颊也喝得红红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神志留在脑子里。他说醉话的时候没有看着铁手,而是看着表情惊讶的顾惜朝。

他笑了一笑。

“今日把酒同欢言兄弟,可也许明天人就不在了。许是死了,许是背叛你了,许是远走天涯再也见不到了。你有没有想过?”

顾惜朝被他逗乐了,他心里有气,却管不住自己的手,一只扶上自己痛到欲裂的额头,另一只却捡起酒壶,为戚少商斟满了面前的酒杯。

戚少商停顿了一会,跟着说,

“你知不知道,想我从前,血气正盛的时候,从来不晓得珍惜这样的月夜,平白失没了好多的话该说却没有说。你猜我有没有后悔过?”

顾惜朝终于大笑出声。对面的铁手已经醉了,而他举着酒壶,酒水都歪出来洒到了手指上。

“戚少商,你已经死了!”他边笑边对游魂说,“而你居然还会喝醉,你真是这世上最没用的鬼。”

13

顾惜朝咂摸着茶碗底的最后一口清茶。他刚刚吃过了早饭,甚至已经懒洋洋晒过了太阳。身边那只宿醉的懒鬼此刻也学着他的样子斜倚在窗棱边上,顾惜朝用余光偷偷瞥他,这大寒天的,他那一身狗熊似的皮毛大褂倒在阳光里显得十分暖和,让人羡慕。

不知道人死了之后还能不能觉察到冷暖,顾惜朝想,但戚少商闭眼假寐时的表情倒是真的享受,好像他生前并不曾发生什么大变故,也不曾真的受过心伤,而说出昨夜酒醉时的那些话。

大约就这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戚少商睁开眼睛,开口就问顾惜朝:

“我们不是还有约在身吗?什么时候出发?”

顾惜朝看了一眼日头,回答他说,

“这就走。”

 

从六扇门出来的时候,顾惜朝就在想。幸好他昨夜没有真的醉死过去,今天醒来的时候头也不大疼。他不想顶着宿醉的倦容去赴约,尽管那个他要见的人与他并没有多么想干的交情。他答应去见他们,是因为他们就要走了,离开京城,回去他们烟雨蒙蒙的江南,或许,从此都不会再见。

一开始提出这个邀请的人当然不是顾惜朝自己。

雷卷对他说话的时候身后还站着好几个浴血的汉子,他的呼吸听上去也不匀称,但口气却不容反驳。

“明日巳时,我在城门下等你。你必须来,不仅要来,还要当面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就是为什么,此刻顾惜朝带着戚少商走在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还不知道雷卷和他所带着的那些人早已经在约定的地点开始等他了,他也不知道,就在这群人当中还有个美丽的少女,褪去了夜色和乔装,白日里看,她的美变得更加夺人眼目,因此所有其他的汉子,任他们的表情如何刚硬,都不敢直盯着她。

所有人里,唯一能盯着她看的人只有雷卷。他看到她一言不发,好像在沉思些什么,所以也没有说话。少女的心思总是很难揣测的,他懂,他这样想着,舌尖却尝出了点苦涩味道。

 

息红泪盯着树梢上那一点枯黄的叶子。

她首先在感叹这京城的天气,明明半个月前还挂着偶尔也热得人出汗的日头,为什么忽然就能整个天地变色,寒风萧瑟了起来。继而她又开始觉得自己实在不熟悉这偌大的京城,这一路陪着卷哥,她见了许多的人,听了许多的口音,又经历了许多的事,最后发现,这儿和她的家乡实在太不一样了。

树上开的花不一样,天上飞的鸟不一样,连偶然遇见的过路人,好像也与此前见惯了的不一样。

她觉得这太奇怪了。她息红泪,虽说不算什么闻名遐迩的女侠,却也一身武功、侠肝义胆,自十三岁起,她就跟着卷哥开始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有见识过?

可奇怪的是,她现在却没法说服自己不去想,到底那个卷哥想要见的青衫书生叫什么名字。

天地这么大,还有那么多的恶事、不平事,那么多的正义等着她去伸张,而她现在却在焦急地等待一个名字。连息红泪自己也觉得好笑,所以她只是坐着,面上好像在发呆,不想叫其他人看出什么来。

 

雷卷叹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他将目光重新投往远处的街道,然后咳嗽了一声。所有站着的人听见这声咳嗽,都一怔,规规矩矩地站直了随着雷卷的目光一道望去。

息红泪也从望着树梢的发呆里醒过神来,站到了雷卷的身后。

他们都看见了同一个人,一个穿着青衫的书生,正不疾不徐地朝他们走来。

雷卷的双手笼在厚厚的毛皮袖套中,眯着眼睛,等着他。以他这几年来在霹雳堂分堂会里打拼出的地位,他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站着等过谁了。不过他现在愿意等,因为正走过来的那个人,在他们见第一面的时候救了自己的命,而在他们见第二次面的时候救了自己兄弟的命。

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是雷卷的做人准则。

“你守约了。”

当书生走到面前时,他低声说,他的病依然没有好,声音听上去和中毒时差不多,依然也没有什么力气,可他的眼神却比前两次碰面时都要坚定,而且有力量。

“你是第一个见证我自创阵法的人,所以我想我应该来。”顾惜朝回答。他回答得很直白,就像破板门的那夜里,当雷卷成功带着受困的部下成功出现在后街街口时他的心情一样,都有一种最直白的高兴。

那种高兴不是沾沾自喜,而是一种平生终于一展眉的扬眉吐气。

那一刻顾惜朝的心情非常雀跃而激动,尽管片刻过后,他意识到自己今夜的成就并不可能被任何世人所知道,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不可抑制地觉得兴奋,觉得生平的抱负有如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突然一下子又脚底腾空到喉头。

“不管为了什么,你总是来了。你还欠我一个名字,现在你该告诉我了。”雷卷对他说。

“这之后你们就会回去了?”

“我会回去,但不是回去江南霹雳堂。”

“哦?”顾惜朝挑眉,“你们还有祸要闯?”

他的话让雷卷笑了。雷卷笑的时候脸上的气色会忽然一下子看上去好起来,他将手从拢住的袖套中抽出来,将一张帖子递到了顾惜朝面前。他背后的两个手下,不知道此刻从哪里掏出的笔墨,也呈到了顾惜朝的面前。

顾惜朝一愣,好笑地看了这帮子人一眼,也没推脱,单手挽了自己的袖子就提笔落下了三个字。

“顾惜朝。”雷卷从部下手中接过那写好的帖子,念了一遍上面的名字,“我记住了。”他说。

顾惜朝没有答话。他拍拍手,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等着雷卷挥手,让那几个汉子重新回到后边的队伍里去。息红泪却有些憋不住了,方才她站在雷卷的身后,甫一看见顾惜朝写好的帖子时也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她的第一反应是书生的名字和京城这怪地方不一样,这个名字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南方,想到南方的早春,和石板路上落下的淅淅沥沥的小雨。

“你就不问问我们接下来就去哪儿?”她张口问。忽然察觉到自己并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与眼前的人分道扬镳。

这个总是沉不住气的少女让顾惜朝觉得有点好笑,但他还是配合地问了一句,

“你们接下来去哪儿?”

接他话的人是雷卷。他说了一个地方。顾惜朝一皱眉。

“可那里并不是霹雳堂的地界。”他说。

“所以我说我们不是回去霹雳堂。”雷卷回答,“我们是回去自己的地方。”

“你们自己的地方?”

“对,我雷卷自己的地方。从今天开始,我和我的部下,还有我的朋友们,我们要去创造自己的门派,不再隶属于霹雳堂的管辖。”

顾惜朝的表情有些惊讶了。他虽然与面前这病怏怏的汉子不算交情深厚,此刻却有些佩服起他来。只因为他原本有个甚为有江湖地位的起点,而现在又不要了。许多身体比他康健的人处在他的位置上都不愿意如此拼搏,他却能做到。

他虽然惊讶,可有一点,还是连他也没有想到。他当真没有料到,雷卷此刻还能云淡风轻似的将头一扬,望着他说,

“我创立的门派会取名叫‘小雷门’。而我刚才让你写的帖子是一张小雷门的拜帖。”

“拜帖?”顾惜朝纳闷地问,“拜我做什么?”

“拜你做小雷门的大总管。”雷卷回答。

顾惜朝这下子是真的愣住了。雷卷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他身后的部下们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仿佛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雷卷的这个决定,也早就知道雷卷说这句话,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唯一有反应的人是息红泪。她睁大了眼睛,惊讶到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惊讶,她又忽然看向顾惜朝,眼里闪着光,期待到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期待。

顾惜朝忽然感觉骑虎难下。他抬起手,本想说一句“承蒙抬爱”之类的客套话,又懒得开口说——在雷卷这样说一不二的人面前,反而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只能学着雷卷的样子,把话也说得那么直白:

“我不能去。我来京城,是来参加科考的。”顾惜朝回答。假装没看见息红泪眼中的困惑。

“我知道。”雷卷忽然说,他招了招手,身后的部下们这才又开始行动,赶来出城上路用的马车,

“我会留着你的拜帖。倘若有一日,你发现眼前的这条路走不通。仍然可以到小雷门来找我。”

“可小雷门又在哪里呢?”顾惜朝笑着问。雷卷的回答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原地站着,目送着雷卷在部下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你会知道的。”放下卷帘前,雷卷望着他回答,“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在江湖上建立起自己的名声。”

 

14

“你为什么拒绝?”戚少商紧跟在顾惜朝的屁股后头,不依不挠地问,

“江南富庶,霹雳堂有的是钱,雷卷又是同辈的分堂主里有威望的。这是个机会,你就不把握?”

顾惜朝被他问得不耐烦了,加快步子想把他甩在身后。

“不是你说做大侠穷困,所以才想要钱?”

戚少商的话让顾惜朝叹了一口气。他忘记了,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鬼去。所以他回过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戚少商:

“没错,我是想要钱,但我要的又不仅仅是钱。”顾惜朝颇有些志在必得地对他说,“我要的是荣华富贵,得势乘龙,这里头,少一个字也不行。”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偏执?”戚少商皱起了眉头,“荣华富贵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

“重要!”顾惜朝想也没想地就回答。

彼时他们已经快要回到六扇门了,眼前就是那四座矗立在院中的楼,顾惜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首先看见几只急急飞过的白鸟,他知道那是无情在小楼所饲养的鸽子,没有放在心上。紧接着,他又看见一只大鸟,追随着那几只鸽子,展开翅膀,斜掠进六扇门里。

鸟不是普普通通的大鸟,而是一只鹰,鹰击长空,在这样时节的京城里可不多见。顾惜朝望着天空的那一角,眼皮忽然跳了一跳。

他认识那只鹰!

他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追着那只鸟而去。他甚至没有用腿跑,而是直接使轻功翻过了院墙和亭台,动作快得连戚少商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那是师父豢养的鹰,只被用来长距离传递信息。离开扬州之前,他亲眼看着师父往微风腿间的信囊中放入了文书,又亲眼看着他放飞了微风,照理说微风比他还早出发三日,此刻应该早已经将文书送达,返回扬州了才是。

追着微风而去的时候,顾惜朝头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觉得不妙——扬州怕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是那糟老头子水烟抽得太多,或者又是酒喝得太多,病垮了不成?

顾惜朝心急,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这么心急。

追上微风的时候,他甚至没有顾忌那只从小被师父养在身边的蠢鸟颇尖利的嘴喙。微风认出了顾惜朝,做出顺承的姿态,停在一处栏杆边上,低头整理自己的羽翼。顾惜朝大气也没有喘,一步上前就扯下了信囊。

那被卷得小小的纸筒,展开了,变成一张皱巴巴的文书。顾惜朝把它拿在手里,眼神望着它,忽然就直了。

“这不可能……”他难以置信一般重复了这句话两次,直到戚少商追上他的脚步也飞上楼来。

“师父明明把文书交给你带给文大人,你离开扬州两个月,文大人应该早已经拿到此信才对!”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发抖,可惜的是,面前的飞禽纵然听从他的命令,却毕竟不通人性,无法回答他的这句问题。顾惜朝眨了眨眼睛,又将那文书更进一步在手掌间摊开,这才算看到信纸末尾那不起眼的红批。

那行红批告诉他一件事,师父原本托请的文大人收到了微风身上的信件,只是,他又将它们退了回来。

顾惜朝站在原地,忽然好像被一个晴天里的霹雳击中了那样。他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戚少商望着他这幅不寻常的样子,刚想开口询问,却被顾惜朝一掌推开,眼见着他冲回房间拿了枕头边放着的布包,又提了那柄剑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戚少商追在后边喊他的名字。而顾惜朝竟是头也不回。

“去找文大人!”

“文大人是谁?”

“是先前我在京城特意打点过的一位主事,三个月前师父就从地方上拿到了我的文书,将它寄给文大人,本应该由他来负责接收。”

“文书?”戚少商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文书?”

可这一次,顾惜朝没有回答。他们一人一鬼就这么沉默着,以最快的步速穿越了大半个京城,来到一处戚少商并不认得的官员府邸。戚少商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问,比如说他们到底要来做什么这样的问题,因为他连犹豫都不需要犹豫就能知道,这里不是他们想进就能进得去的地方。

他没有问,顾惜朝自然也没有理他。他全程只是攥着手里的包袱和剑,眼神阴郁地盯着那处宅子的八角飞檐。然后他走上前去,开始使劲地拍那扇门的门环。

戚少商想要阻止他,却在这时发现了一件事——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法上前去。

距离顾惜朝迈过去的门槛才不过一步之遥,但戚少商作为一个死人,竟然只能远远地看着那扇门打开,而顾惜朝侧身进去,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前进。好像整个宅子的周围都竖着层无形的墙壁,严丝合缝地将他这亡魂挡在了界外。

他开口想要叫顾惜朝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那青衫书生的背影了。

 

戚少商无法进门的事,其实顾惜朝是知道的。就连这其中的原因,他其实也是知道的。所以此刻他的表情才会这么肃杀,牙才会咬得这么紧。

他在心中默念着,若不是因为师父的那面法镜在这宅子里镇着,若不是师父交出那样跟在身边数十年了的贴身之物,那样他作为江湖道士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傍身宝物——

“草民顾惜朝,拜见文大人!”

顾惜朝强压下胸口烧得隐隐作痛的怒火,往那中堂处一拜。领他进门的人没再让他上前去,也只是慢慢踱步到门边,往那门帘背后轻轻叩了两声。

过了许久,那扇顾惜朝死死盯住的门才缓缓打开,从里边走出一位表情冷淡的文士。

“顾惜朝,你不识抬举。”那人才一看见他,就劈头盖脸地说。

“文大人,草民这次——”

顾惜朝刚想开口,话却再一次被不客气地打断了。

“你们地方上的公文,我已经给你退了回去,这就是我的意思。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大人!”

顾惜朝攥紧了拱手出去的拳头,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嘴唇也变得比来时更苍白了一些,

“当初托扬州刑大人给您写信的时候您还答应得好好的呀。”

“我答应了?我答应的不过是将你的户籍公文接下,并为你做些引荐罢了。”

“草民正是为此事而来!”

“你为这事而来?”那文士的眼中忽然显出一丝轻蔑,“顾惜朝,你再想想,当初在引荐信里你是怎么写的。你当真能称自己为草民?”

他的这句话一说出来,顾惜朝低着头的眼神就忽然震动了一下,连带着他的手指,他掖在怀里的包袱,也都震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须说话,他不能沉默着,能像这样见到文大人的机会,恐怕只剩下这一次,他必须开口,他——

当顾惜朝试图再次说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草民的身份,大人并非不知情……”

这句话他说出口,仿佛有万钧重,可他又不得不说。

“知道。”文士回答,“你那干爹老子在扬州的时候给你托了官府,花了三十两银子,给你捐了个户籍。姓刑的如果不是得了这点蝇头小利的好处,也不会给我写那封信。”

“大人既是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对面的人不客气地回答,“我原本不过当你是犯了些事,花钱买个良民的案底。再加上在信里又附有你写的文章,我看你尚且有些才华,才想特准你参加科举,卖他一个人情。也幸得我这几日想起这事,着人查了查你的来历。顾惜朝,你好大的胆子,你明明出身贱籍,也敢用买来的户籍上京参加科举?”

“可是大人在回信中明明确有说过赏识我的文章,您说过——我那本未完成的七略,只要我将它成书,就将我的书引荐给京城中的各位大人!您还说——”

“大胆!”背手站着的文士忽然大声喝止了他,顾惜朝低着头,听见那宽大的官服袖子哗啦一下呼扇过空气里的声音,感觉一些尘埃也被跟着一起扫进了他的眼睛。

“贱籍,是为世代传袭,此规矩古已有之。出身贱籍者,不得参加科举,没有任何例外。我不追究你,已是看在你文章才气的份上莫大开恩了。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顾惜朝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特别的表情——一种在少年人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的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越过文士的肩膀,看了一眼挂在对方背后屋子正中堂位置的八卦法镜。

他也是这时候才看清,原来那会客的屋子里此刻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华贵尨服,佩着金玦,头上还戴着一顶造型别致的帽子,帽子的正中以珠宝为装饰,而后方还垂下一条皮毛的尾穗。

一位贵客,顾惜朝愣愣地想,也正是因为这位贵客,文大人才会对他避而不见,又这么着急地赶他走,连他此前呈上来的文章也一并如同丢弃一件惹人烦恼的厌物那样不由分说地一股脑退还了给他。

在京城的各位大人脚下,恐怕嵌满了条条通天的路,而这些路上,他们真正需要的,便是如同堂下此刻正坐着的那位一样的贵人。而不是他这般,出身低微,身份贫贱之人。

而现下那位贵人正越过半开的前门看着他,察觉到那道目光的顾惜朝只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仿佛他的眉毛、口鼻、眼珠和牙齿此刻都有火在烧,烧得他迈不动脚步,却又不想站在这目光的打量之中。

忍到了最后,他还是开了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自己的拳头。

“大人挂在中堂的八卦镜,是家师一件珍藏多年的法器。当初听闻大人宅府内卦象凶险,常犯风水病祸,因此特意托人呈到大人府上,作为镇宅之用……”

“不过一面镜子,你拿走便是!”

那文士干脆地回答,不由分说,就想动手赶人。他没想到的是,面前这青衫的书生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留下两个字。

“不必。”

 

那天,被挡在府外的戚少商用他作为魂魄的两只眼睛,忽而看见一道冲天的光,从那院墙的中心透射出来,一闪便又消失不见了。可不知怎的,那道光芒消失之后,他却忽然发现,自己面前无形的墙壁消失了。

他试着朝门内飘去,发现自己已然能够进出自如。便赶忙朝着顾惜朝的方向飞去。

 

 

15

顾惜朝这个人,无门无派,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女。这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被他捏在手里的那纸文书说的。当初为了让他有个能上京参加科举的身份,他脱去了自己原本的籍贯,安上了这个无头无尾,无名无分的身世,从道义上讲——这实际上便是与自己的身生父母断绝了关系。连娘亲的坟墓,也一向由师父负责打理。

谁也查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来历,他也很少在人前说起自己的事。因为他这一生,从头到尾,一眼看去也就是如此了,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现在他连师父最后一件能留下傍身的宝物也毁掉了,也罢,就再往上算上不忠不义不孝吧,反倒不觉得难受……那种必须为了委曲求全而不得不假扮成某副模样的难受。

顾惜朝提着他的布包袱,步履匆匆从门槛内踏出来,正好迎上火急火燎追过来的戚少商,与他正当头撞上。他停下了,望了戚少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一点困惑,一点担忧。他忽然觉得戚少商还算好的,至少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能认祖归宗。一个已死的人,倒比他还强上许多。

“发生什么事了?”戚少商一见到他就劈头盖脸地问。

“镜子碎了。”顾惜朝回答。

“镜子?什么镜子?”

“一面花了三代天师心血,囚了万只鬼魂精魄的镜子。没碎的时候以毒攻毒所以能够安家护院,现在镜子碎了,我要是你,就尽早离开。”他说完,没有再看戚少商一眼,就越过鬼魂的躯体,快步离开了。

戚少商愣住了。半晌他开始追上顾惜朝沉默不语的步伐。

“到底怎么回事!”

他追着书生往门外的街道上走,心急又使不上劲,只能像只无头苍蝇那样紧跟着,死死锁住眉头。

“你要去哪里?”

“你的科考呢?”

他接连问了顾惜朝两个问题,最后,才终于注意到一件事,

“你走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那卷纸呢?”

戚少商有些迟疑地说。直到他们已经穿过三条街了,顾惜朝的脚步没有放慢,也没有转过脸来。

“撕了。”他说。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在描述京城里的天气。看啊,枫叶红了,我们给窗户糊层新纸吧。

那让戚少商觉得分外无法忍受。他压抑着自己,跟随着顾惜朝飘回了六扇门。

 

六扇门还是那个六扇门,只是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太一样。顾惜朝才刚一进门,就有十几道目光霎时投落到他的身上,而后又收了回去,好像都有些潇潇然,有些失望似的。这让顾惜朝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原本的计划,是第一时间返回老楼,点检好自己的行李,然后在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要走,和问出他究竟为什么要走之前,离开这个地方。但是现在他又不能了。

因为追命的老楼下面简直站满了人。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一刻他还在自怨自艾,拼命隐忍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戚少商看出什么,而这一刻,心中又不自觉升起些不祥的预兆。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和那些也站在院子里的捕快们一起,抬头盯着那棵梨花树,望着追命房间的那扇窗户。直到,三剑童其中的一个从楼上走下来,告诉他,

“我们爷有请。”

顾惜朝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无论无情究竟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这时候要见自己,他的情绪都绷得太紧了。他有可能无法好好地客气说话,从而开罪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之首,给这段原本就糟烂透顶的旅程添上一个更加晦气的结尾。但他又没有办法拒绝无情的邀请。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顾惜朝三两下登上老楼,在追命的窗前见到了越过窗棱眺望远处山色的无情。他说了自己想要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是不是追命出什么事了?”

无情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顾惜朝觉得他早该想到的,还能是什么事,还能有什么可能。算上最近这几桩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都得不可开交的破事,追命已经离开将近半月了,每天都会有鸽子在固定时间返回栖身的小楼,而今天,在他追逐微风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无情的鸽子少了一只。

无情身边的铁手干咳了一声,顾惜朝才发现原来他也在这里,只是穿上了成套的官服,认不大出来而已。

“没有追回追命的那只鸽子,而冷血的鸽子,比预定期限晚到了三天。”铁手对顾惜朝说,同时也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现在在这老楼楼上站着的,除了三剑一刀童,俱是六扇门内颇有本事的捕快,他们一律都和追命的关系很好,都曾经在他这老楼里一起喝过酒,摇过骰盅;他们也都是办案经验丰富的人,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因此一听到铁手的这句话,都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曾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谈及自己的本领,或许都有些自视甚高的地方,却没有不服气六扇门四大名捕的。这其中,冷血的剑,追命的腿,他们连想也没想过会有被人击退的一天。

而如今为了这不明的任务,在不明的地方,竟折了去。简直让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天?会不会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其中一个捕快忍不住说,“以冷四爷的本事,虽说危急关头会有顾不上的时候,怎么也不至于被追兵追上三天也不能得空传条消息回来的地步呀。”

“是呀,再说还有三爷在呢。三爷机灵,怎么会不帮衬着四爷呢。”

有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而铁手只说了一句话。

“是真的。”他回答所有人说,“大师兄和我亲眼看过。的确是四师弟的笔迹。”

“上面写了什么?”有人在问。

“冷血被困。追命失踪。”

顾惜朝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觉得有如此的不祥之兆,仿佛一块即将要具现成型的石头,压在胸上,让人的情绪一路打转,就像风暴里的一叶孤舟。

“铁二爷这样子,是要出远门?”他听见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年轻捕快抢问道,

“可是要去找三爷的?如果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二爷尽管开口。”

谁知铁手却摇了摇头。

“我原本是不想走,因为京城不能只靠世叔一人独立苦苦支撑。”他回答说,“可现在是不得不走了。”

“要去哪里?”

“世叔接了皇上口谕,让我六扇门中人配合丞相人马,前去缉拿一名朝廷要犯。”

“谁?”

“李龄。”

这一次,回答他的人不是铁手,而是无情。当他说话的时候,音色平短而神情冷峻,让人不确定他是不是说了刚才说的那两个字。而所有人当中,唯独顾惜朝听明白了这个名字。他之所以能听明白,是因为双眼里的颜色也忽然跟着改变了的戚少商。

“你什么时候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向前迈出一步,在此刻问出这样一句话。

周围站着的捕快,原本还没有几个注意到顾惜朝的身份,因为他说出这句话便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们惊讶的眼神停留在那张与追命十分相似的脸上,却又满怀疑问地撇开。

这人是谁,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只有无情和铁手没有动摇。无情望着顾惜朝,覆在轮椅两侧的手心紧了紧,叹出一口气来。

 

 

16

铁手领命出发的那天,顾惜朝在场,连无情也到了。他们聚在距离六扇门并不远的一处街口,听着从远处接近的人马身上的盔甲锒铛声。

京城街道上的气氛已经相当肃杀了,如今时局不济,又逢天子震怒,出发的这天,街道两侧的商贩都被勒令歇业,不得营生。在这样的等待中,无情与铁手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坦然的。尤其是铁手。

在他领命出发前,得到了一句令他感到安心的答复,而这答复关乎着他两个师弟的生死,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更能让他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能感到松弛,和一种解脱。

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毕竟这趟路,一旦他踏上,便分毫也不容许他放松。

因此他也不由地发出一声感慨,

“照理来说,英雄不问出处,可你看,许多时候,我们眼前的路也同别人一样,充满了苦衷。”

他说话的对象是站在无情身侧的顾惜朝。顾惜朝看了他一眼,也紧了紧背在身上的包袱,像是回应他,又像是自说自话一般接上一句:

“要知道,很多事,江湖人是不能做的。”

沉默在他们之中持续了一会儿。

“然而有更多事,公门人也是做不得的。”

铁手不像无情,说话的时候会不着痕迹地叹气,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话音刚落,那一对精兵人马已经到了眼前。

领兵的人坐在马上,一身金光灿烂的铠甲,以奢华的皮毛装饰其间,显得格外华贵。传令的小兵从队伍的后方跑将上来,叫了他一句“黄大人”。

无情铁手也拱手叫了他一声。

那位黄大人没有下马,以无情与铁手的身份可以不必跪他,顾惜朝却不行。当他依照平民礼节从地上起身的时候,发现马上高高在上的“大人”居然正盯着他看。他也在那一刻认出了对方——便是当日在科举主事的文大人在府上接待的贵客,傅宗书门下的亲信,黄金鳞。

他有一瞬间的尴尬,为他并不确定眼前这马上趾高气扬的人到底是不是因为那天的事而记住了他这个人——原本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又太直白了些,还带着些明显的审视。这一切都让顾惜朝很不舒服。

铁手居然要和这样的人一道去缉拿朝廷的钦犯,他想,这世道果然也是这样,即便坐上了四大名捕的位子,也不得不屈服于当朝权贵,声名显赫如诸葛神侯,也不得不去学着在官场中斡旋,与之共舞。

所以说这世上,原就没有轻松的活法。

“总捕大人,上路吧?”

黄金鳞开口发话了,他稍稍调转马头,给铁手让出一条路来,在那条路的两边,全是傅宗书豢养的精兵铁骑,而六扇门此行派出的只有铁手一人,相形之下,就显得尤其势单力薄起来。

“无情总捕当真不和我们一起上路?”这时候黄金鳞又回过头来问,

“还是说你们师兄弟要先喝一杯践行酒?”

“我们不喝了,”无情淡淡地回答,“我的酒量不好,要喝酒,还是等到我的三个师弟都回来时再喝。”

对于他的这个答案,黄金鳞不置可否,只是撇撇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与他最后客套了一句“那么无情总捕千万保重身体,好等着那一天。”

走的时候,他轻飘飘的眼神从顾惜朝的身上一带而过,然后,铁手就跨上他的马匹,跟着那队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道出城去了。

顾惜朝与无情目送着他们,直到那些黑压压的人影消失在驿道尽头,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身来。他看着无情,无情也看着他,眼神再也不似送别铁手时那般温柔而淡然。他的神情变得坚毅了,声色里也透着威严,让人看一眼,就绝不敢怀疑他四大名捕之首的身份。他抬起手,对三剑一刀童做了个手势。

“备马。”他简单利落地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路?”顾惜朝问他。

“今天。”无情回答。

 

顾惜朝跟着无情一行人回到六扇门的时候,柳伯已经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马。

京城与江南隔着三转水,数峰云,这一路崎岖,六扇门为他挑的是一匹快马,马尾巴上落了一撮泛着光的毛,跑起来像是一抹流云跟在身后。

“好马。”连戚少商也禁不住赞叹了一句。

顾惜朝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在场的这些捕快,事先为他饮好马的,为他装满干粮灌好水囊,又将几两盘缠为他掖好在包袱里的,心里都记挂着一件事——追命与冷血的安危。

顾惜朝不知道那天在老楼上的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站出来,说出那句“我去”。

这一切可能正是个巧合,毕竟依照无情的消息,救下冷血又为他带传消息回六扇门的是洛阳池家的人,他们原本就在江南从一处地方转移到另一处地方的路上,便沿路掩护着冷血,一面为他疗伤,一面带着他到了扬州。

顾惜朝说我去,因为扬州正是他的老家,是他此行结束后原本就要回去的地方。

他不确定六扇门的人是不是信任他,也想不出无情究竟有什么理由要信任他。但无情却答应了。

因为,此刻冒着极大的风险,掩护了冷血在扬州停留的人,也是追命曾经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无情有时候也想不通,追命因何会结交那么多个性如此迥异不同的朋友。他的朋友,年龄个性出身都差异巨大,却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在关键时刻,愿意为他豁出性命,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这一点,无情的脸上又有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他的三师弟相信这些人,那么,他也就相信。现下追命虽然还不知所踪,但至少还有他的朋友待在冷血的身边,只要找到冷血,就有希望。

“你之前说我此次回扬州,会找到一个接头的人,”顾惜朝问,“他叫什么名字。”

无情点了点头。

“那人是追命的知交。他叫方邪真。”说完这句话,他又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你见着他,就能认出他来。”

17

离开京城前,顾惜朝在马上放飞了一只鹰。那是戚少商第二次见到微风,在顾惜朝往微风腿上绑信囊的全程,他都只是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他自然知道,他只是不知道顾惜朝为什么要那么写。

在信里,顾惜朝简单交代了三件事:他决定放弃这年科举的机会、他马上就启程回扬州、路上他可能需要耽搁一些时日,因为他需要去见一位故人。

“老头子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目送微风离开的时候,连顾惜朝自己也这么自嘲地说,“打十三岁以前都一直在窑子里这么混着过,哪来的什么故人。”

“你就不怕他担心你?”戚少商问。

“他担心我?至多不过回去讨一顿打罢了。”顾惜朝回答。

总好过一把年纪,还不自量力冲到县衙里去闹事再被人押起来吃板子强吧,他如是想,想来扬州那糟老头子一直都是这样脾气,又臭又硬,在谁那儿也讨不上好,连受他多年照料的娘亲,在世时也不愿正眼看他一眼。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他没想到戚少商会说这句话,但当顾惜朝去看那鬼魂的眼睛时,他又的确在其中看到了几分了然的神色,而那魂魄说,

“我是在问你,做了这个决定,当真不会后悔吗?”

彼时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六扇门的马骑在胯下,六扇门的包袱掖在怀里,无情的书信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衣襟下面,戚少商居然问他会不会后悔?连顾惜朝都想笑这人婆妈。

话虽如此,他却因为这句话而沉默良久。

“如果你生来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以失去,就会连后悔的感觉都忘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戚少商说这句话。他只是忽然有一种感觉,一种不曾在其他人面前流露出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戚少商已经死了,所以才不必在乎眼前的鬼魂究竟如何看待自己。

“你千方百计赖上我,就为了托我带你上京,如今却又要离开她千万里,我倒还想问你,真打算就这么跟着我?”

这一次,问话的人变成了顾惜朝,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山色,假装并不在意戚少商如何回答。

然而戚少商并没有回答他。

“你有没有见过李龄本人?”他无头无尾地这样问道。

“那个铁手要去捉拿的钦犯?”顾惜朝疑惑地皱眉,“你见过?”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见过,我们说过一些话,一起喝过几杯酒。”

就凭你?顾惜朝更加感觉纳闷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直说出口。他注意到戚少商面上明显遁入往日思绪里的神情,便不大想急着去否认他的说辞。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是个为国为民的人。”戚少商回答。

“既是为国为民,为何朝廷还要缉拿他?”

“因为他虽身在朝廷,心里想着的,却是百姓。”

“你同情他?”顾惜朝又问,他反应了一会儿,追问说,

“莫非你回到京城,本来是为了要来帮他?”

戚少商却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他。我虽然觉得他是条好汉,不能冤死,却也明白一个道理,人所走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别人的路是这样,我的路也是这样。你问我是不是当真要跟着你离开京城,却不知道,当我还活着时,就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只是这里曾经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牵绊着我,让我即使死了也放不下,无论如何也想回来再看她一眼。”

蓦地,一阵北风吹过。马上的青年下意识勒紧了缰绳。

“你现在可后悔了?”他问。

“后悔什么?”

“后悔你已经死了。”

顾惜朝的这句话问的很轻,以至于戚少商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听到答案。戚少商只是笑了,他笑得豪情万丈,就着这大漠孤烟直的背景,颇像个真正的侠客。

“有些事,倒是只有死了,才再也不用考虑后不后悔。”

 

 

冷血躺在床上,他已经失血太多,血管里的毒素却还在侵蚀着他的身体,让他找不回自己模糊的意识,只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梦。

梦里面他还在杭州,还在一次与追命一道出访查案后归程回京的路途中。那时正值夏末,天气已经灼热得只剩了一抹余味,西湖边还泛着粼粼的波光,吹来的风里有甜腻腻的味道。身边的人不知怎的说了一句,这时候,登高楼,饮美酒,再合适不过了。

他初听到时不过以为追命是在开玩笑,却不想他还当真把他们两个给带去了西湖边一间经营得远近闻名的酒楼。那地方最上层的雅阁有一半修建得直入湖水上方,雾天里远远看去就跟临空而坐一样,浸润着湖水的波光,是个难得一寻的观览风光之所。

店主认财,门槛处就站着两个店小二单负责打量来客的衣裳,寻常人要想一览这奇异风光,非富贵者不能入。进了店门,又有侍婢奉茶水的,打赏钱非一两银子而不取。再想要上高楼,就更难了。

冷血简直想不通,追命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来了兴致竟然想要进去这种地方。

他更想不通的是,追命最后竟然还真的把他给领了进去。

想来那个夏天,怕是冷血有生之年的所有夏天里,最难熬的一个。只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学着富贵公子哥的样子,穿上一身绸缎的白衣,那丝简直雪白得发亮,又滑腻腻的,穿在身上简直比被磨掉一层皮还要难受。

可周围看着他们的伙计眼睛却一个个都发直了,他们在这儿两年了,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什么没有见过,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细这么白的丝,俨然不就是皇城里才有的雪缎么!伙计们机灵,赶紧派了人去通知掌柜的,再回头时,早就已经备好了专人来请,一路就将两个人引入了雅阁。

走在前面的追命端着脸,表情还没有破功,他拿着一把玉白扇子,将扇面一展,说,

“我这位朋友可喝不惯普通的酒,给我拿最好的来。”

出手居然就是一锭银子!

这下连冷血的眼神都开始发直了。连他看向追命的眼神,也像在看怪物一样,若不是此刻身边还有莺歌燕舞的侍女贴身服侍着,他早就忍不住开口问话了。

追命却与他不一样,又是温茶又是煮酒好不快活。冷血便只有忍,忍到一首琴曲结束,对面的人酒过三杯,招手屏退了雅阁里服侍的人才终于忍无可忍。

“三师兄……!”

冷血开口叫了追命一声,声音里有些焦急,也有些委屈,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眼下还赶着回六扇门,快些走罢,这衣服,我穿不惯!”

追命且捏着酒杯朝他笑,轻飘飘地回答他说,

“你以为我就能穿得习惯?”

冷血听了一愣,想了想又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他认识的三师兄,白衣上总是沾染着几许的风尘,身上也总是新添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最爱做的事就是趿拉着破烂的布鞋倒在哪个茶寮的一角,把眼睛醉醺醺地眯着,哪里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就连稍早些的时候,他去杭州本地的钱庄里提银子置办行头,都还遮遮掩掩的,不让他看见银票上的名头。冷血当然绝不认为自己的三师兄是徇私枉法的人,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些银两的来历,只是又实在不明白追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可气的只是,冷血不问,追命就也不说。他只是告诉冷血,再喝过一盅酒,他们就启程上路。冷血看不穿他的心思,就只有默许,继续坐在那儿,套着那件让他浑身发痒的衣服,坐得笔直,眼睛也发直,望着远处的湖面,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

追命被他的样子逗乐了,拿酒杯掩着嘴低下头去一阵偷笑。

他实在是喜欢自己的这个四师弟,喜欢到无论如何,总想为他做些什么。方才在钱庄里的时候他故意避开冷血的视线,是不想让他看见银票上所用的是崔各田的名头——那是他在惊怖大将军手下卧底的时候得来的打赏,自从大将军死了,就再也没有动过。追命担心冷血听到这个名字,就又会想起那段往事,想起今天,是小刀的忌日。

他不说,冷血的确没有想到。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被困在这毒里,万般痛楚之下竟然又忽然想起了这段往事。冷血忽然第一次明白了追命做许多事的用意,他无比地恨,恨自己此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恨自己在退路上没能成功追上追命,还把自己和六扇门也给搭了进去。他又气又急,伤病中不觉一阵气血攻心,脸色愈发地苍白起来。

床边的方邪真忧心地看着他,从他干裂的唇间听出一句轻唤,

“三师兄……”

 

18

顾惜朝做了个梦。梦里追命擎着他的袖子,声色慌张地让他一定要救自己的小师弟。

那让他从梦中醒来,醒来以后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戚少商的气息不见了。

戚少商是一只烦人的鬼,可他到底是顾惜朝亲自给辟邪开封后收在身边的第一只鬼,加上那把锈铁剑一直也都随身带着,即便是睡着了,他仍会残留一丝若隐若现的感觉,确定戚少商在漫漫长夜里都在做些什么。

大多数的时候,那只不用睡觉的鬼也只是推窗望望天边的月亮,或对着自己生前的佩剑发呆。顾惜朝习惯了这种感觉,因此他刚一察觉到不对劲,就提起了警觉。

然而客栈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他之外,甚至连第二个活人都没有。

那就是顾惜朝发现的第二件事——房间里多出来的,不过是一只鬼。

他立刻就从床上滚了下来,一伸手摸腰间的布袋,果然辟邪玉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块玉现在在那只鬼的手中。虽然,准确地说,一般的鬼并不具备直接接触那块玉的能力,但眼前的这只却是受了道士差遣的小鬼,在黑暗中,不仅能视物取物,还能幻化成主人的音容样貌。

顾惜朝愤懑不平,他不服气地抖了一把已经变得空瘪的袋子,没好气地对着那只幻化出人形的小鬼喊了一声“师父”。

屋子里的蜡烛,亮了。

 

从小到大,顾惜朝是鲜少跪什么人的。他原本还要跪自己的娘,在每年特定的某个日子,还要依着娘的意思跪一跪他没见过的爹。自从师父为他捐了个户籍,他便连娘也不太方便跪了。他只在一种情况下会收起平日里那副心比天高的模样,表现得像个老实的徒弟——在师父真正动怒的时候。

所以此刻,那只被师父驱遣到此的小鬼寒着一张脸,抓着一块玉。而顾惜朝则跪在他的正前方,认命地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场责骂。

“你这不争气的混账东西。”师父的第一句话果然就开门见山了,他显然正在气头上,都忘了此刻坐在这客房桌前的只是一只豢养的小鬼而不是他本人,就拎起茶壶开始吧嗒吧嗒灌水喝,喝得顾惜朝正跪着的那块地板湿了一片。

“是,是。”他索性应付地答道。

“是个屁!”骂人的人音量忽然提高了一档,“也不看老子出了多少辛苦力气,才给你捐了这个籍贯。临到京城,你说你不考了?你要是我亲生崽子,我一定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不是亲生的也没见少骂过两句……”顾惜朝嘟哝了两句,气得小鬼把桌子拍得震了三震。

“放你娘的狗屁!你说,你还滚回扬州来做什么?”

“你这把年纪了,就不怕没人给你起坟收尸?”

“糊你一嘴屎!兔崽子,想骗你师父我还早八百年呢。如果你真是老老实实回来的,走到眼下这个距离,早该派只小鬼来给我通风报信。你不告诉我,肯定有什么地方要瞒着我去。”

“有又怎么样?”

“以前让你看的书都看到屁眼子里去了吗!谁让你和我这么说话的!”

顾惜朝眉头深锁,他已是相当的不耐烦了,便一下站了起来,抢白了一句:

“你先把那块玉还我!”

他算过戚少商被师父压住的时辰,要是那块玉离开他的控制太久,像戚少商这样的鬼,不消两三个时辰就要灰飞烟灭。

他没意识到自己是在为戚少商求情,他没意识到是因为这之前他还从来不曾为了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人做过任何的请求。

然而他的师父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做一回事。他依然保持着单手镇住玉中魂魄的手势,眼光冷峻地望着自己不以为然的徒弟,一字一句地问,

“那你告诉我,你身上带着的,六扇门的信函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只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今夜的第一许心虚。他犹豫了一会,索性也在桌子边挑了一张凳子坐下。

“这次回来,我答应了六扇门的人,要帮他们一个忙。”他回答。

“反了你了!”老道士立刻喝止了他,扬声问他,“你可还记得当日你当着你娘的排位,发过的誓!”

“……说我一定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顾惜朝回答。

“不是那句!还有呢!”

顾惜朝不耐烦地偏过头去,接着回答,

“绝不做和爹一样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发这样的誓?”老道士问。

知道,顾惜朝心想,还不是因为你瞧不上江湖上那些以侠义自居的人,觉得他们不过都是些草包,与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抱负无益——

顾惜朝边想边望向他的师父,却在那一刻,于那个虽说平日里并不多么慈爱,却早已共同生活多年的老人脸上,看见了此前还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他仿佛忽然不再认识自己的师父,仿佛这个他早已认定好色又贪杯,今生绝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泼皮道士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举着一杯原本打算倒来给自己喝的茶,举杯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见了,那隐藏在师父冰凉目光里的一抹恨。

“那是因为当年我亲手宰了你爹,却不想今日也亲手宰了你。”

对方一字一句地这样说道。随即符纸上有白光一闪,烛火摇曳过几番,那只小鬼就随烟云而散了。房间里再不余下什么,只余下一点虚幻的感觉,仿佛刚才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对话,仿佛一切都不过还是顾惜朝没睡醒的一个梦。

 

戚少商一把从辟邪玉的封印中挣脱出来,他晕晕乎乎的,一下子就与目光呆愣的顾惜朝四目相接,那杯茶依旧被他举在手里,戚少商纳闷,赶忙追问了一句刚才可发生过什么。

顾惜朝没回答。戚少商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这寂静的夜里,寂静的房中,失去了一些规律,开始越跳越大声。

 

“三师兄!”

冷血在黑暗中叫了一声,但这次,却不再有人去安抚他颤抖的手掌。

方邪真坐在城东最靠近出城城门的一处酒肆里,夜已深了,夜风吹动着幡子,也搅动着他极度不安的内心。他已经在此处这样等了两天,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此前的每一次,他身不由己而被卷入江湖纷争的时候,他想的第一件事总是退。他是个不惯于争斗的人。但这一次,当他无法按捺自己,迫不及待想要冲出去做点什么的时候,无情却又只给了他一个“等”字。

昨夜他忧心忡忡,以酒浇愁,还惊动了他的大嫂。在见到披衣起身的夕颜的那一刻,他仿佛忽然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忽而地悲戚下来。那提醒了他,他此行原本的使命,应该是保护自己的嫂子平安地返回洛阳池家庄。就算没有无情的那一纸书信,他原本可以走的路,也唯独只剩下一个“等”字。

这个认知让他愁苦,也让他焦急,如幽火焚心,让他仰头再灌下一杯酒。

顾惜朝,他呢喃着那个要来见他的人的名字。

顾惜朝,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何以还在路上?

 

 

19

顾惜朝出现在扬州城外时已经日当正午。他牵着那匹六扇门相赠的快马,走得很有些失魂落魄。

戚少商途中叫了他好几次,都没能弄清忽然之间眼前这人究竟是怎么了。

其实就连顾惜朝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眼下唯独应该去做一件事,就是即刻赶往在城郊安家的那间茅草庐屋,去看看他的师父还在不在那儿抽烟、喝酒、望天。他有太多事想弄明白——必须弄明白。

但他一进城,却遇见了方邪真。

 

酒肆里看样子已经有些喝醉了的那个白衣人。其实顾惜朝也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方邪真,他只是一踏进扬州城,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在众多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唯独就注意到那个人。

他现在才忽然又想起无情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这才恍悟,其实无情并没有骗他。

他之所以第一时间就注意到方邪真,不是因为他穿着白衣,也不是因为他长得清秀,神色忧悒不同常人,他只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才注意到方邪真——因为觉得对方像一个人,一个他与追命都熟悉的人。

方邪真很像无情。

顾惜朝不知道这话追命到底可不可曾对无情或是方邪真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起,他只是忽然一下子感觉本来空悬的一颗心又奇妙地安定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差点忘记的来意,就是要来这里,见这个人。

戚少商顺着顾惜朝的眼神也看见了对方,在酒肆里边,靠墙根坐着一群人,那是一大群人,但戚少商却晓得顾惜朝到底看到的是哪一个,他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那个人此刻也在看着顾惜朝。脸上还带点隐忍的激切和不动声色的犹疑。

顾惜朝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而白衣人也站了起来。

他们四目交接的时候,方邪真才仿佛终于结束自己的一番人神交战,下结论一般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开场白。

“你不是追命。”

他说得很轻,但语气却很肯定。那让顾惜朝想起自己这幅与追命颇为相似的长相,有些意料之外的不好意思。

“但你认得追命。”方邪真又说。他望着顾惜朝的神色,了然一般,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顾惜朝更觉得他给人的感觉熟悉。

“你也认得无情。”顾惜朝说,“是他让我来见你的。”

 然后,不待方邪真回答,他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追命遇上什么麻烦了?”他问。

顾惜朝问这话的时候有些想要苦笑,想来,自打他们认识,同追命分开的时间就比他们在一处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他们明明不算交情笃厚,此刻想问,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却只听见方邪真很清丽的声音,说,

“你倒说说。那人,什么时候不碰上什么麻烦的。”

方邪真的话让顾惜朝哽住了。

听了这话,顾惜朝心里忽然有点痒痒的,像三月的春风吹着柳絮,打颈间拂过的那种痒。

可说话的方邪真却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开始对顾惜朝介绍这几日来扬州城里的情况,说起冷血现在身上所中的那种表征奇特的毒。

说完,他的面上又有了愁色,

“只可惜我此行还要保护大嫂……分不开身去援手。”

方邪真提到他大哥的女人的时候,神情有点一闪即逝的动容,那抹动容之色很快就笑容,变成了眼底的真挚,他看着顾惜朝,很真诚地说,

“追命对我有恩,按理说我本应该……”

“你不用说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顾惜朝说了这样的话,他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仿佛方才心里那阵痒的感觉忽然教会了他去关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仿佛这个陌生的青年,仅仅因为他们都认识同一个人,便自然而然地亲切待他,也同样带给自己一种温暖的错觉,错觉自己在这世上,还能交到朋友。

方邪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听到这句话只沉默了一会,立刻就恢复了冷静。

“走吧。”他说,“冷血还在等着。”

他将手中酒碗里的最后一口酒轻轻含在口中,站了起来。白衣拂过木凳,长剑隐于袖中。

 

 

冷血中毒了。他的情况并不好,也许比几天以前还要更糟糕。诚如方邪真所说,那是一种连顾惜朝也不曾见识过的毒,与三教九流常使的那些都不一样。

方邪真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正如他提起的,他们在遭追杀的路上相遇的情形。方邪真说,追杀的队伍里有几大高手,功夫都相当自成一派,其中一个人的面纱早已在打斗中被冷血的剑尖所刺破。那个人他知道,便是“老虎啸月”聂千愁。

只是聂千愁的手上,拿着一只葫芦。方邪真还从未见过那样的葫芦。

“你觉得,那葫芦可是契机?”他问。

恰逢跟着顾惜朝的戚少商嘟囔一句“管他什么葫芦,总不是个装东西的器物”,让顾惜朝的眉心好个一跳。

就在这一人一鬼夹着他的耳朵两边说话的时候,顾惜朝还在观察冷血的面色。

他虽然不能确定冷血所中的奇毒究竟叫什么名字,却知道,师父此前传给过他的符水解毒之法并不遑论毒性如何,而权看所用符纸的强度。像这种连方邪真也毫无办法的毒,用他手上的符纸怕是无法破解,真要救人,就只有去找师父,去取他只有在开神坛拜三清的时候才会用的符纸。可是一提起师父——

顾惜朝的眼神似乎又开始茫然起来。

“顾兄弟?”方邪真的一只手搁在了他的肩上。他用同样关切的眼神望着顾惜朝,说,

“可是想到了什么头绪?我与你一同去。”

顾惜朝回望了他一眼,同时,他也听见了那句方邪真用内力传音过来的话。那原本才是他此刻要说的话:

“有人来了。”

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顾惜朝和方邪真原本不该有那样的默契——他们只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就不约而同架起中毒昏迷的冷血的一条胳膊,带着他从窗户飞掠了出去。

 

20

“没有!”

荒天大漠的风沙里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打断了铁手的思绪。

就在刚才的那片刻时光中,他盯着眼前的荒漠,短暂地回忆起了几个师兄弟间的一些往事。那些回忆给他被风沙刮擦得憔悴的容颜里增添了几许温柔的色彩,就连那干渴到近乎干裂的嘴唇也仿佛能弯出一抹笑容。

但是此刻,他只能皱着眉,循着那声吼看过去。可不就是那两个趾高气扬的哼哈二将么。

铁手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冷呼儿和鲜于仇是跟着黄金鳞一起来的,这一路上就没有老实过。先是每日抱怨连连,硬说受不得这边关的风沙气候,等他们拿住了李龄,又成天绕着那囚车拿言语激他,现在,又是闹着说水不够喝了,要减少所有人的水囊供给。

铁手摇了摇头。这第一个削减的,不就是所押犯人的那份吗。

等到举着水囊大喝说没有水的冷呼儿鲜于仇走了,他才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慢慢朝李龄所在的囚车踱去——所有人此刻都安营扎寨了,所骑的骆驼马匹也都已经绑好,才不过一会功夫以前,铁手就注意到领队的金鳞将军已经解下了盔甲,大概是施施然等着用饭,他便可以趁着这个时候,掏出腰间他自己的酒囊,将它递到李龄的面前。

李龄看了他一眼,那是很明明白白的一眼,明白得让铁手心情一阵沉重。

他没有喝水,甚至维持着被押解的姿势,没有动一动。却对铁手说了一声“多谢”。

他是真正的汉子,也正是由于了然这一点,铁手的内心才分外挣扎。

而黄金鳞又恰巧在背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铁手回头,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铁二捕头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在这押解朝廷钦犯的路上走得多,自然明白得比你早:这犯上作乱之徒,你养不熟。”

铁手的嘴角没动,只是收回了自己的水囊。

“铁某只是想确保身为捕快的职责,无论是不是钦犯,也要活着押送回京,接受朝廷的审理。”

“那是自然。”黄金鳞打发他似的回答,“可你也看见了,并不是我麾下的两位将军要为难他,是他自己,先前喂他水喝,却要喷我们一脚。这大荒天里,人都有点脾气,更不要说是常在沙场征战的将军了,你说对吗。”

“黄大人说得对。”铁手回答。

这个回答似乎让黄金鳞很满意,他便打算转身回去,不再管铁手要做什么。只是临走前,他像是忽然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似的,对铁手补充了一句,

“鉴于此次缉拿,尚有叛军的余党没有结清,唯恐入关之后在驿道上遇见劫囚的,我们会在此多停留几日,等待帮手来了再走。”

“帮手?”铁手警觉,这就是他没有听过的了。同时他也想,这件事也一定要通报大师兄知道。

“文大人现下在江南巡查,京城里的人手不太够用。所以义父这次特地托请了以为江湖中人,来帮忙。”

“江湖中人?”铁手的眉心攥的更紧了。京城里头,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是斗得满城风雨了,傅宗书又从哪里请来的所谓江湖人士。

“说来也巧,”黄金鳞回答,“这位高人原本早已出世,也不知道义父此番动用了什么功夫,才请到他北上。”

“可知是哪一位高人?”

黄金鳞给了铁手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而后才慢吞吞地回答道:

“他的门派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江湖中,也没有自己的名号。但他使的兵器,你却一定听说过。”

“兵器?”

“你可曾听过,鬼神夜哭,神哭小斧。”黄金鳞紧盯着铁手的眼睛,对他说。

 

而此刻的扬州,冷血还和顾惜朝、方邪真在一起,尽管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们在逃,逃那些能不动声色就追到身边来的人的追杀。方邪真连问也没有问,顾惜朝究竟要去哪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问这样的话并不合适,他既然已经决定相信对方,就应该全力配合对方。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相信顾惜朝一定有可以解毒的方法,但他又不太理解,因何在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兵气息后,顾惜朝会带着他们来到这破败的茅草屋。

才刚一落脚,顾惜朝就放开冷血的手臂,冲进了院子。

方邪真静静地等着他,他以为顾惜朝是一个人闯进去的,但其实跟着他的还有个戚少商。

此刻,戚少商就明明白白地看见一样东西,一封被顾惜朝一把从桌前捞起的信。他看了一眼那张桌子,茶盘的边上还随意地码着一根水烟管,仿佛烟管的主人只是放下它,随便出去散个步,不多久就要回来。

环顾四周,这屋里的摆设也大多如是:被子随意地叠着,院子里还堆着砍到一半的柴火。

可顾惜朝脸上的表情却大不一样。他看了那信一眼,就死死将信纸攥入手心,攥成一团。戚少商以为他在为什么而恼火,但他的眼神又非常茫然。

“是真的……”顾惜朝只说了这一句话出来。

“这上面说了什么?”戚少商赶紧追问。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那是眼神相当古怪的一眼,仿佛他在说一件自己从来没想到过的事。

“师父说在娘的墓碑后面,有爹的剑。”

就连戚少商也惊讶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惊讶,顾惜朝就撇下了他,独自推门去了后院。

那块地方他常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十次里糟老头子喝醉了酒,九次他都能在娘的墓前找到他。他给荒坟整理、除草,一草一木他都能说得上,却从来没想到真能从这块地方里,挖出来一柄剑。

一柄他从未见过的剑。没有剑鞘,空有剑身。剑身上除了一处中空,再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纹样或雕刻。这把剑来得如此无头无尾,简直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顾惜朝跪在娘亲的墓前,卧着那柄剑,露出了更为费解的表情。他的手指缝间尚还沾着泥土,脸上也还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恍然之间,他突然觉得眼前这天地,忽如一下变得无比的大,将那天边的落日与孤烟,拉得无比的长。而他自己,则变得无比的小,离眼前的情形无比的遥远,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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