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上周，班上最沉默寡言的那个男生突然转学了。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平时除了全班组织集体活动外并不怎么惹人注意的他，在突然消失以后引发了热烈的窃窃私语。但是这件事却只有我知道。在他突然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曾经偷偷把他约了出来，将最好的朋友一直默默喜欢他的事，说了出来。

那时候我的样子真的非常难堪，出于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说着说着我突然开始失声痛哭，仿佛在狂风骤雨的山路上突然掉队，一人在崖壁上过了一夜，受了一辈子那么多的委屈。

我说，不知道那个家伙为什么会喜欢你，明明是个比谁都快乐的人，喜欢上一个人怎么偏要这么用力。

搞不清楚她怎么会注意到你，难道就因为你沉默寡言，存在感稀薄得都跟没有似的？然而这样木讷的你，毫无察觉的你，一直以来所做的就只有不断地忽略和漠视这沉默的感情。

我气到两手颤抖，紧抓着他的衣领，大声地质问：

“难道你就没有心吗？！”

现在想来，我又何苦要那样说呢。喜欢那个男孩的人，分明也不是我，他既不高大也不英俊，若不是要好的朋友鬼使神差一般对他一心一意，我甚至都不会记住他。然而即便是关系再怎么贴近的朋友，对方喜欢着什么人的心情，按理说我也不能全然体会。那么那个时候，又怎么会突然哭得那么伤心呢。

面对着突然开始歇斯底里起来的我，那个男生无辜地沉默着。他低下头，等到我的情绪稍微冷却之后，慢吞吞地开口说了一句：

“对不起。”

紧接着，我们便发现同对方再也无话可说了，一番尴尬的沉默后，我们各自扭头回了家。然后，周一回学校时，便听说了他转学的消息。

真是个懦弱的小鬼，在热闹的教室里，我撑着下巴想。原本还稍稍期待了一下，如果他能突然向朋友表露些什么，哪怕只是把话说清楚呢，能看见将心结最终放下的好友，那么作为我，也好歹算是尽了自己的义务吧。

这算什么，青春期悸动？我才不关心呢，我唯一关心的，不过是朋友的幸福而已。

然而此刻的她看上去却非常伤心。在展开各种猜测的人群中心，她露出藏也藏不住的愁苦表情，我望着她，也跟着觉得非常难受。那是当然的啊，喜欢的男孩又是这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而她仍然喜欢着对方的这个秘密，甚至，除了我以外，都不敢告诉任何人。

我佯装分神，一直忍耐到午休，才拉着她来到校园的角落，听她告诉我真心话。

“真是伤心，”她揉着自己的眼角对我说，“都还没来能真的走进他的内心，就再也见不到了。”

“世界这么小，当然还有机会再见面。”我安慰着她。她却只顾自己不断摇头。

“再也不会有人会注意到真正的他了。他总是那么沉默，把自己藏得那么深。说不定下次见面的时候，连我都认不出他来了。”

“可你为什么想要了解呢？”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她擦干眼泪，微笑了一下。

“因为已经看见了的话，怎么能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呢？”

那一刻，我觉得好友那么美，那么温柔，望着那样的她，我发誓一辈子也不会让她知道上周末的那个秘密。

可等到下午的时候，忽然又有了新的传言：

——喂，你们知道吗？那个男生其实是有自闭症的样子？

——自闭症？你没搞错吧，看他平时只是不怎么说话而已啊。

——也可能是轻度抑郁？

——你们听说过双向情感障碍吗？

——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吧，这么长时间，都没人察觉吗？。

——谁会注意到啊，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个性啊。

——这个就不清楚了。

流言一波接着一波。那个曾经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忽略不计的家伙，突然之间成了所有人的谈资。我下意识地朝坐得离我并不远的好友看去，害怕她会觉得气愤，害怕她会伤心。害怕她小心翼翼那样去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被其他人随意地践踏。

可她看上去却一副茫然的样子，若有所失地静静盯着桌面。

“喂，”忽然有人叫到了她，“关于他的事情你知道的有多少？”

她愣了一下。

“和他不是很熟诶......”我望着那个方向，听她音调自然地回答，“毕竟都没怎么讲过话......”

我想起了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想起她曾经绞着手指，尾音细弱到几乎微不可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对方了。”

啊，全都想起来了。唯一与我成为朋友的那个女孩，正是由于她对我说出的那些话，我才会在那个男生面前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哭吧，哭吧，背负着朋友那一份沉重的感情。她一定也很想哭吧，如果她无法痛快地流泪，我来代替她流。

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此后，那个男孩的事，我们便再也不曾提起。原本就是个毫无特色的人，在掀起短暂的讨论热潮之后，迅速就被其他更吸引人的事物给替代了过去。七年以后，我所在的公司受邀承办一场位于另一个大城市的国际会展，在排查布展商的人员调度名单时，我在列表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开始觉得也就是个巧合而已，直到后来发现，那个在会展现场从容不迫地指挥下属工作，协调供应商的能说会道气场稳重的男生真的就是曾与我就读一所学校的那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曾经我还想过，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对他温和些，再关心一下，没法正常和人交流的问题有没有好转一些。

谁知道他会变成这样，看上去整个就是事业稳健，家庭美满的人生赢家的样子。

他也认出了我。我们亲热地打招呼，一副与事实并不相符的久别重逢的样子。然后顺理成章的，他提出请我吃饭。席间，依然不够成熟的我还是忍不住提起了当年的那件小事情。

他释然一笑，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忘记。

“那时候距离高考就只有一年了嘛，我怕耽误学习，就提出干脆转学算了。”他说。

“当时也是焦虑坏了，没什么勇气再回班里。之前还从来没考虑过什么人会喜欢我这件事，本身也挺困惑的。”

“困惑什么？又不需要你额外做些什么。你不过是知道了一件事实而已。”我问。

“问题就在这里，”他尴尬地笑笑说，“你那个时候说有个女生喜欢我，我根本无法给你任何的反应，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她是谁啊。”

可能是害怕破坏了气氛，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

“你那个朋友现在还好吗？”

现在还好吗这种问题......我攥紧了手心。

“我也不清楚。”我回答。

“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也没有吧，毕业以后，就没有联系了......”

那个晚上，一个困扰了我多年的疑问再次回到了梦境当中。

我在梦中自觉被一股情感的漩涡所吞没，惶然全全找不到自我，只觉得一阵心有戚戚。

那年的夏天，我们，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哭泣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