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杰森不喜欢站在这里。每次他因为各种实在没办法逃避的缘由出现在这个地方，浑身的毛孔就没有一个是自在的。他不害怕争吵，不害怕突然开始的恶语相向演变成一场打斗；他害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结束了的寒暄，寂静无声，和突然的眼神交汇。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拿起了随手堆放在书房架子上的一本书。那凑巧是一本他十几岁时就看过的传记，描写了传奇而伟大的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的一生。他记得自己一度对它着迷——就连布鲁斯也猜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传纪里有一个章节，写着在克林顿出生前三个月，他的父亲就死于一场交通意外，而那辆车里同时还坐着他已经怀孕的母亲，原本的目的地是他们位于芝加哥的新居。总而言之，美国总统的父亲就这么死了，没有死于强烈的冲击造成的颅骨损伤，而是死于昏迷导致的溺亡，而克林顿之所以对这样的细节都一清二楚，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致力于让他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了解每一件事——无论它是否要紧，无论它是否值得铭记。

传记的主人公在此落笔：“就这样，我听了周围所有的人对父亲的评价。这让我感到渴望。”

杰森的手指摸索着书页，指尖停留在yearn这个单词上。

他曾经一度拒绝弄明白那个单词的真正意思。那时他还在上学，每天夜里穿着那身制服上蹿下跳，而英语课又正好适合睡觉。他曾认为这个词代表的是“厌烦”。杰森的眼皮因此而跳了一下，他几乎确信那就是厌烦，一种在希望之后必经的情感阶段。他当时觉得比尔克林顿是个天才，因为他明白这个道理——试着了解一个人是徒劳的，况且你们还从未见过。

他是说，他还见过那个叫威尔士陶德的男人呢，他们共同生活过！可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对方的血，杰森仍然弄不明白所有的事情。布鲁斯只告诉他“那是你的父亲”，好像那只是一个空洞而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名词。

杰森不认为布鲁斯明白。就好像布鲁斯实际上也不知道，在他长到12岁——或许是13岁的那年，他曾经试图进行一场调查，想要找到某些父亲的朋友，听听他们对他的评价。或许他能听到一些奇闻，或者是趣事，又或者是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或者会有个人突然站出来，告诉他，的确，威尔士陶德是个小人，可他也曾做过那么一件半件英雄事迹。

杰森合上了那本传记。

他的父亲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因此他也没有父亲，对，一个也没有。

“如果你喜欢那本书的话，可以把它拿走。”

他听见布鲁斯打招呼的声音，这位近来身体状况欠佳的慈善人士朝他亲切地微笑着，穿着晨衣和拖鞋走进这间屋子。他被告知面前这个特地从洛杉矶飞来为哥谭的儿童基金捐款的先生就是他今天的客人。他没想到对方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很少有年轻人喜欢传纪类书籍。”布鲁斯说，“喜欢读书的或许有，但是，大多数人都对传记说不。”

杰森看着他。不想告诉对方他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喜欢这本书让我很惊讶，迪克宁愿对着它打上三百个哈欠，也不愿意把它通读完再写篇像样的读书报告。”

在那些已经被蝙蝠侠弄丢了的记忆里，他曾经用这个例子做过比较。而无论是当时的杰森还是现在的，都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想法。

这与究竟哪一个罗宾最优秀无关，这与为什么夜翼能受到所有泰坦成员的信任而他不能无关，这与所有事情都不相关——这只和他自己有关。关于他为什么喜欢那本书，和在他终于长大到明白其中真正所要表达的感情以后又是如何再一次感到失望，就连杰森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在失望些什么。

而布鲁斯呢，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总是冲动行事，不听指挥的罗宾需要一个父亲而又不想要一个父亲。他甚至都开口问过他：

“你想要什么？”

而杰森拒绝回答。

“哥谭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为她尽一份力，我感到非常荣幸。遗憾的是你没有选择在此定居，这样就错过了亲眼看着她越变越好的机会。”

布鲁斯依然坐在沙发椅上对他说话。这让杰森回过神来。他很庆幸现在坐在这儿的是已经失去记忆的布鲁斯。而不是蝙蝠侠，不是那个明明闻见了他制服上的烟味，明明对他产生了疑虑，明明认为他或许并不适合做个罗宾，也什么也不对他说的人。

因此他从容地换了一个姿势。

“我希望尽可能地做一些贡献，这样，等我有了女儿以后，就能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讲给她听，她会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如果有必要，我也会为了她对抗整个世界。”

天呐，杰森想，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布鲁斯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听得很认真。和蝙蝠侠不同，他用了某种开玩笑的口气来表示关心。

“为什么一定是个女儿呢？”

“因为一个糟糕的儿子只会证明他有个同样糟糕的父亲，那证据根本无法抵赖，我可不希望遭遇这种失败。”

“而你会爱她？”

“我会用全部的生命去爱她。”

“那么我打赌你的父亲也同样爱你，杰森”布鲁斯对他说，“我保证。”

他现在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此前曾经用过一次这样的口气，而之前的那一次，他说的是。

“你需要个真正的家庭，杰森。而我想把它给你。”

曾经有过那么一秒，杰森仰头望着对方，他踮起脚尖，那个词语不停地放热发烫，贴在他的胸口前，像一锅沸腾的热巧克力一样呼之欲出。他从没忘记那种心情，无论是伤痛还是死亡，都没让他忘掉。而这一次，杰森给了他同样的回答。

他说了“谢谢”，而不是“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