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03

夜幕降临的时候，哪吒做了一个梦。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坐在城楼顶上盯着一片湛蓝的海看到眼皮打架呵欠连天最终睡死过去的，只知道自己再能视物的时候，已然置身战场。

他钢筋铁骨，神魔无惧，战场本没有什么可令他感到害怕的。唯一的不同，只是这次，在一众天兵天将包围的中心，站在他对面，那个半身浴血的敌人，却是敖丙。

他从未见过那人这般狼狈的模样。记忆中总是干干净净的打扮早叫各式血污染了个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人原是条脱胎的蓝龙，仅仅只是站着不动都自带一股温润如水的气质，便是时常让他看了恨得牙痒、气得嗤鼻，又不愿承认的那种“帅”法，可现在一打眼望去，却陌生得叫人心惊。仿佛都不认识这个人了。

哪吒的手心一颤，下意识想要开口去问他怎么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中，竟也执着那柄火尖枪。枪头上的血迹被火焰烤得焦干，发出滋啦一气，听上去很残忍的那种声音。

怎么回事？自己的手心里手背上，怎么也会沾着血？谁的血？敖丙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偏要站在众人围剿的中心？他犯了什么事？怎么会受那样重的伤？

他明明是灵珠转世，拥有超凡神通，连师父都不能耐他几何，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还能伤得了他？

哪吒呆住了。在那片刻的呆立之中，他从灌满双耳的嘈杂里辨别出一句很要命的呐喊。那是周围的那群天兵天将们发出的，他们纷纷举着手里的刀枪剑戟，像是在给他呐喊助威。

“上啊！结果了他！把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族打回到海底炼狱里去！”

哪吒一抖，差点将手中的兵器直掷出去。

“你放屁！说谁是妖怪！长眼了吗！”他大吼一声，“那是我朋友！”

那被他称作是朋友的人，听见那句话，终于是动了一动，算是有了些微的反应。

敖丙望向他，冷哼一声。

“朋友？”

那两个字簌簌抖落，连带着落到地上的，还有他半身上那片斑驳破碎的龙鳞。他似乎真是痛极，每个字的末尾都带着喘息的颤音，一抹殷红的血挂在嘴角，又止不住似的，顺着下颌淌下来，染红身前大片大片的衣襟。但他的面目里却又充斥了某种极度不屑，同时又满怀隐怒的神情。

“你明明就是人。我们龙族的事，你又能懂得多少？你要站在父老乡亲一方，拥趸师门长辈，我不怪你，但今日一战，势必只有你死我活了。”

这说的什么话！哪吒的心口一跳，又气又急，急得他的后槽牙都磨砺出尖锐的声音。你死我活个屁！谁要和你这样打！不是说好了要把南天门都给撞塌吗！他——他就是拆了这几根破柱子也不会——！

哪吒张嘴露出一口犬牙，他本想吸进去一大口空气，却蓦然在围堵着的，层层叠叠的天兵里看见了自己身着铠甲的父亲。李靖横眉怒目着下方的战场，挺立起的手里托着一幢宝塔。

而他的师父则在另一侧，和光华闪亮的十二金仙站在一处。他们的面目那么遥远，又那么模糊，带着几分冷意，催促着他，速速拿下眼前这反叛的逆贼。

“搞什么鬼！”哪吒怒极，一把烦躁地将手中的兵器摔到地上，却不听使唤一般，摔都摔不离手，“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滚啊！都给我滚！”

他大吼大叫着，脚下赫赫生风的风火轮摩擦出火花，几乎都要将云层点燃。

敖丙又用那半垂着看不分明的面目看他一眼。那一眼，萧索又很决然。

“你说我打不过你。但这次，我有着必须要带领族人冲破的阻碍，就是豁出这条性命，我也只能拼到底了！”

敖丙吼完那句话，便提着双锤冲了上来。

哪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是真是幻，只一个劲后退摆手。

“走开！回去！我叫你退回去啊！鬼才要和你打！”

混沌之中，传来两声克制的呼叫。

“哪吒……你醒醒……！”

而后，那把声音在一阵微颤中逐渐急促，终于一把划破苍穹，清晰地传入了梦中人的耳朵。

“醒醒！”

哪吒一仰脖颈，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高悬在头顶的，是一轮明月。明月清皎，洒落在身上的光线都像透着安宁的凉意，映得周围的万事万物，都像被覆盖在一层冰霜里。而一个怀抱却是微温的，它包裹着哪吒，一截衣袖就枕在他的后劲下头，仰面望去，是敖丙散在眼前的发丝，和那张汗津津，眼神里漏出星星点点惊慌失措的脸。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哪吒才刚一睁开眼，敖丙就那样问道。

原本身边睡觉睡得好好的人忽然叫梦魇住，自己试过几次，都叫他不醒，真是急得无所适从。哪吒却猛然捉住将他揽在膝头的双手，像抓住什么生怕对方挣脱逃掉的猎物，什么也不说，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

“敖丙……！”

方寸过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做梦了。尴尬的神色一秒爬了满脸，身体的反应也生硬而诚实，一把便推开了那白衣的少年，将对方推得歪倒在莲花宝座上。

哪吒干嚎了两嗓子，“丢人”的“丢”字卡在喉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却又生生吞咽不下，现下他只余一缕魂魄，没有旁的可供发泄之物，再气也只能原地顿足，折磨自己的双脚。

哪吒踩跺几下，震得小小海岛地动山摇。

敖丙见他那怪模怪样的反应，眉心蹙得更紧。

“只是做梦，现在梦已经醒了，没事了。”他说。

哪吒回头，拿余光偷偷瞥他一眼。这才捕捉到敖丙同样有些紊乱的喘息。

“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的，出这么多汗？你也做噩梦了？”

敖丙被问及那个问题，肩膀一塌，很是无奈地对哪吒露出一丝苦笑来。他抬头望望天，顺着他的目光，哪吒才注意到眼前这海天一线分不清彼此的浓稠的夜色。

四周泼墨一样的黑，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的莲花宝座早不在城楼顶上，而是被什么人给挪动了，搬回了李府最高的塔楼。

是了，他想起来了，夕阳斜下的时候，师父是来收过一回宝莲的。

“你发梦魇的时候，宝莲是关闭着的，我没法找人求救，里边太黑，我连你的情形都看不清楚，又不像你，是能点火引光的。”敖丙淡淡开口，不紧不慢地解释说，“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反应，反而挣扎得厉害，嘴里还老喊着什么‘滚开，滚开’……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试着运转灵珠的灵力，看看能不能从内里打开这宝莲，引来一点天光，好叫醒你。”

敖丙的解释完了。看眼前的结果，哪吒也能想到，他自然是办到了的。于是他那一头一脸的薄汗，还有这像挂上了寒霜似的满月，也就都有了解释。他定睛下来再看敖丙一眼，竟然发现这人也同一颗萤石一样，有身体内里发出一阵幽微的冷光，荧荧微弱，却鲜活跳动，与敖丙的神识相连，像是烧着了自己，才发出来的。

“我当真不像你，点火这种事，没有你那么擅长。”敖丙抿唇，小声补充了一句。

哪吒眨眨眼，终于明白自己初从梦里醒来时身侧的微温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哽了一哽，伶牙俐齿的能力仿佛一瞬之间全部失去。

“你……”他张了口，“下次你再也别做这种事了。”

“下次？”敖丙有些茫然，“做哪种事？”他问。

把你叫醒？还是运转灵力冲破宝莲的禁锢？还是……？

他的话未说完，头半句话甚至还未启口，就听见不远处的海面上传来天崩欲裂似的一声“轰隆”巨响，这下再不是错觉，整个陈塘关，当真是地动山摇了起来。

敖丙立刻收起了所有表情，整个人如同凝结一般伸长脖子站起来，转身面朝大海的方向。

海风呼啸，忽而变得劲烈起来，连同海上升起的明月，都被黑压压的云层所怀绕，一时间天地变色，什么都不对起来。

“海洋的气息改变了。”

敖丙忽而说出那句话，紧接着，他浑身都跟着紧绷起来，不待哪吒伸手阻止，便一支呼啸的箭矢一样撞破宝莲的结界，朝海的方向直冲了出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