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02

敖丙是怎么长大的。哪吒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第二天宝莲再度开启，他再次见到双亲的时候，从爹娘衣角的背后瞥见还没来得及用红布遮好的皮鼓和竹笙，那大概又是一样独独为他准备好的惊喜。

殷夫人端着一盘子能看不能吃，却费了功夫做出的糕点，凑近过来。

“儿啊，今天想做什么？听听小曲儿，还是让你爹，教你读书？”

李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干咳一声，厚重的掌心中间执着一本卷边的册子，不晓得是什么，想必也是翻阅了不知道多少遍，看起来已经很旧了。

他从父母眼中读到了千般被隐藏起的宠爱和期望，但他提了一个别的要求。

哪吒说，儿子今天不做别的，就是想看看风景。

风景有什么好看的？小小的陈塘关，每一处草木都被他看厌过，如今大战刚过，更是一派萧索。哪吒就不是个修身养性的性子，还能指望他从中看出什么禅意来不成。

李靖夫妇倒是不疑有他，唯独敖丙惊讶地转过头来。

他不曾多说什么，直到那樽宝莲被置于陈塘关现存最高的城门楼上，面朝关外，身边除了一只看护着他们的飞猪，再无别人，才终于开口。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昨日你师父已经说过，会安排行程为你重塑肉身，谁知什么时候便要出发，你该抓紧时日，与双亲好好相处，浪费一刻便少一刻。”

哪吒很不耐烦他这样的说教，但好歹是压下了脾气，只当没听见过刚刚那句话，又是一把拉住敖丙的手，将他拉得整个人晃了一晃。

“哪儿那么多废话！”他吼一句，便赌气似的盘腿坐下，将下巴往手掌上一枕，冲敖丙挑眉毛，“看吧！”

看什么呢。城门楼面朝大海，海面波澜壮阔，倒映着日光和天际，向上又是漫无边际的浩渺苍穹，可该够敖丙看上足足几个时辰了。

敖丙倒是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叫哪吒握住的手心渐渐放松，他也露出一副睁大了眼的惊异模样。

从前偶尔偷偷跑出来的时候不懂得珍惜，从未这样认真地凝视过天与地。它们那么无垠，而又神秘，敖丙都想象不到，再往上的天界能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天界那么高高在上，海底又那样幽深，它们距离龙族那样遥远，遥远到只敢抬头一望，奢望也不敢奢望。

他想起父王与他对话时语气中的压抑与沉痛，眉心蓦然一缩，手心再度收紧了一瞬。

哪吒只以为他是看到激动，轻叱一声。

“切，土了吧唧。看个风景也能看成这样，你们做龙的，爱好可真奇怪。”他顿了一顿，忽然又蹦出个问题，“敖丙，龙宫好玩吗？”

敖丙皱眉，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望着哪吒的眼睛。

“不好玩。别去。”

他说得很认真，仿佛当真在扼杀那个突发的奇思妙想。哪吒斜睨着他，不曾插话，本想再听他说出个前因后果来，却没想到敖丙盯他半晌，嘴巴开合几度，倒是又全都咽了回去，只落出半声叹息，眼神又瞥回去，不愿再说了。

就是这等磨磨唧唧的样子，时常叫哪吒一阵火大。有完没完，烦不烦啊！

他一把从地上蹦起来，气急败坏又打算去揪敖丙的衣领，谁知五指才刚触到对方的肩头，就听见一句幽幽的“我家……和你家很不一样……”

那好歹算是个解释。说完之后的敖丙又回头看他一眼，眉心拧着，看上去索然而又落寞，但忽然间，他又眉眼一弯，眼里带一点晶晶亮的东西，抬头对哪吒笑了一下，那一笑倒不勉强，只仿佛云开月霁，有什么东西忽然在那一瞬打通了关节似的。

“不过以后还有机会的。等我办完了需要我办的事，他日一定亲自邀你去龙宫作客。”

那像是一句很了不得的约定，哪吒不见得全懂，他只是从敖丙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同时，还有点别扭的担忧，不知为何竟突然也跟着起了些说两句宽慰话的心思。

“你也别太着急。”他说，揪人衣领的动作改作在对方肩上拍了拍，“我师父不是说了吗，要带我去找那什么莲藕，到时候也给你找一块来，等恢复了肉身，你就可以回家了。这世上做爹娘的都是嘴硬心软，你看我，不知被我爹教训了多少次，但他们终归还是疼我的，不会怪我什么。”

敖丙含笑一点头。

“我知道。”

“看来你不是担心他日回了海底被你爹打屁股啊？”哪吒一脸惊讶地问，“那你在烦什么呢？”

“也没烦什么。”敖丙回答，“只是偶尔会想想你说过的那些话。”

“我？”哪吒拿指尖傻乎乎地指了指自己，还难以置信一般，拉扯开嘴角，“我又说什么了？”

“你说，若命运不公，就和它斗到底。”坐在面前的人，终于是第一次正面回应了他的问题。敖丙相当郑重，还特意抬起一只手来，覆盖在那只按住肩头叫他不能动弹的手背上。那只手的掌心依然带着些微的凉意，可传到哪吒耳朵里的话，却难得的热血起来。

“谢谢你教给我这个道理。”敖丙对他说，“这件事之后，其实我是想通了的。我并不该担心族人对我失望，无论他们失望与否，我都是我，父王赐予我生命，又将灵珠给了我，我便有不可抛却的责任，命运并没有对我不公，和族人们比，我已是幸运之至，也正因为如此，带领他们冲破自己的命运，才是我的命。”

哪吒望着目光沉若坚冰的敖丙，有些呆滞。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敖丙转面朝向那波涛汹涌的海面，说：

“龙族已在暗无天日的海底蛰伏千年，我定要为它们破除这不公的待遇。海若镇我，我便翻了这海，天若阻我，我便打上天庭，搅了这天。”

“有种。”哪吒忽然对敖丙竖起一根大拇指。他蹲下来，两颊堆起笑意，露出一口白牙，撞了撞敖丙的肩头，“我果然没有交错朋友。”

敖丙暗自发笑。真是，小孩子一样，他想。听见前一句却不想后一句，自己的决心倒是下得牢靠，只不过，眼下总有唯一的担心。

他瞥一眼身边扎着少年发髻孩童模样的人，没忍住，伸手在那人头顶一抚。

“如若那时，我的命撞上你的命，又该怎么办？”

他忽然问出那句话，倒叫哪吒愣住了。

啥意思，他神情空白地想。

“混元珠本是一体，原本灵珠转世本就应该是你。我窃取了属于你的命运，现如今还想带着族人去反那天界，到时还指不定有什么样的变故。我已带上了自己的决心，可若是天界不允，拒绝还我族人自由，如若……我对上的人，是那些上仙，是你的师父，又或者……干脆是你，该怎么办？”

敖丙叹一口气，他终于是说出来了。他在害怕，日后要与朋友兵刃相见。

从肉身毁灭的那一刻起，他的脑海里便盘旋着这一件事，挥之不去，说来幼稚，又很自私，却着实困扰，让他夜里来入梦，都睡不踏实。

哪吒这般不信命，哪里懂得他的烦恼纠结。

不过好歹，现在是懂了。

他笑得欠揍，一口的牙龈全都要跑出来晒太阳。

“你这么怕和我打，是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我呀？”

敖丙也同样不躲不闪地凝视进他的眼睛。

“上一次是打不过，下一次，就未必了。”

哇……哪吒的一颗心眼都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那真是……太好的一句回答了。他兴奋的都想飞上天，踩着风火轮去溜一圈。

“好！那下一次，我就痛快和你打！”

敖丙闻言，眉头舒展开来，对着哪吒的面目有些忍俊不禁。

“你啊你……心里只有打架，好像他日与我在战场上会面，一点也不叫你为难。”

“有什么可为难的。”哪吒立即说，“老天爷越是叫我们认命，我们就越是要活出个人样来，就打给他们看看呗，就是把南天门的门柱给打塌了，那也是他们活该。”

那人不愧是魔丸转世，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坏劲，敖丙自忖怕是比不上的，看着哪吒半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哪吒的心上便松下一口气来。他低头，将一对手肘背到身后，偷偷地捏了两把自己的指节，隐藏起一点尴尬的心思。

要说一点担心也没有，那倒是假的。

就在方才，敖丙刚一开口提到龙族的时候，哪吒的心里还曾经“咯噔”过一下子。他本以为，敖丙是想开口请求他帮忙的。

他们是朋友，做那样的请求在正常不过。爹娘从小便期望他交上几个真正的朋友，不知教导过他多少回，做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朋友有难，必定要伸出援手。他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如若敖丙当真面对面提起来，哪吒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出手帮他一帮的。

不过这一帮，就会真如敖丙所说，烦恼定要接踵而至了。与天界抗衡，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如今他有爹娘，有父老，多了牵挂。家人怎么办？师父怎么办？若是敖丙求他，他答应是不答应，不答应，似乎太不够意思，哪吒将拳心捏得死紧，自我体会一下，怕是自己都不愿意原谅自己。

可是如今，对方倒是没有提出那样的请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面前的朋友，已经变得比初见时坦然太多了，那叫哪吒暗自吃惊，也有一点些微的怅然。

这样爽爽快快做事，倒是很好，他暗自心想，但大家到底是朋友嘛，多少，也可以放点寄望，相互依赖一点。为什么，就不找我求助呢？

—TBC—

这篇很粮食的，应该也看出来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