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无用

凹三ID dragoncansurelyfly 可以自行搜索,没有产出的时候就是在打昆特牌

【四大名捕】【铁追】湍流(完)

文前预警:

魂穿!魂穿设定!追命穿成女人!腐向!

生了孩子!是的没有看错!有生子!孩子不是他的!

结尾穿回来了!两个老爷们带小子!

能接受的话才要点开,被雷我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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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命回京了,是躺着给人抬回来的。铁手只知道他此行凶险,九死一生,此外,就还知道他从魔窟里救出个女人,因着身世凄惨无处安放,也带着一道回了京。他也不能知道再多了,自己的状况也够差劲的,能让铁手都受内伤的伤,给他拖着在旧楼里一连养了好几日,门都没法出。

等到好不容易他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抬脚往追命所在的老楼方向赶。这都小十天了,听说人还昏睡着没有醒,不是要急死他么?

可不待铁手人赶到,就有人先找上了他。铁手一愣,才发现近来来踏老楼门槛的人比平时都要多——多多了。且还都是来道喜的。

见着他也跟着说:“唉,这不是二爷吗!替我恭喜三爷,贺喜三爷!”

脸上挂着挤在一处都快要化不开的笑容,让铁手完全没防备,定在原地被笑得心里一阵慌。

“三师弟这是怎么样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感情二爷还不知道呢,”一个此行跟着追命一道缉凶的捕快抢话道,“全京城怕不是都晓得了,三爷啊,好事近了!”

好事,什么样的好事?铁游夏黑青着一张脸,推开老楼大门的时候还在心里想,怎么这等好事倒没个人来通知我一声!

原是这追命解救回来的女子,姿容煞是好看,对追命又极为上心,刚回来时,水米未进都不肯离开半步,谁劝也不听,也不说话,就这么不舍昼夜地照顾。哪个男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无怪京城里都在传,那神侯府的追命三爷,出去一次公办,艳福不浅。

铁手胸怀里荡着一股闷气,虽然自己也知道气得没有道理——艳福再怎么不浅也是他崔略商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有个人来知会自己?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头,除了他和在楼里躺着的那个,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的苦闷,却又呼之欲出。

明明去年中秋才互通心意,明明讲好了要下半辈子搭伴过活,难不成就因为说这话时两个人都喝了点酒,就成了一句醉话不作数了?半路莫名其妙多出个姑娘要代替他照顾追命下半辈子,问过他意见没有?

脾气好的铁游夏不能往细了想一件事情,越想得细就越拔不出来,直到进了老楼那间外人都不许闯的卧室,当真见着那个只穿一件单衣跪坐在床前,眼看着就要掀开追命衣襟给人擦汗的姑娘,铁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魔怔了。

他从前不会那么做的,贸贸然去抓一个姑娘的手,于礼不合。况且人姑娘还没有恶意。

铁手只能逼自己笑得尽量亲切平稳。

“多谢姑娘不辞辛劳照顾我三师弟这么些日子,但你与老三都未嫁娶,还是避避嫌好。”

奇怪的是,那姑娘虽叫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陌生人给擒了双手,眼神里倒没有多少怕,也没有多少慌,反是急,特别急,还是铁手恍惚觉得特别熟悉的一种急法。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姑娘都先叹出一口气来。

轻轻的,绵绵长长的,像喝完了酒以后换嗓子,铁手听得,指头都不觉一松。

这会姑娘看他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埋怨。

“原还想着二哥是个聪明的,怕叫你看穿,想瞒住你,才不去找你的。难不成算我高估了你?”

“等等……”这话听着不对头。

铁手一甩脑袋。寻常姑娘家哪有这么和他说话的,这么些年了也没碰见一个,倒是眼前这人,这眼睛,那沉郁里带着深情的眼神,怎会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能有?

老天爷,该不会还给他碰上这等荒唐事——

“嗐!真没心情跟你瞎扯。”

姑娘又叹一声,干脆就一屁股打追命床前坐了下来,手也脱离出铁手的掌控,捏着块给崔略商擦过汗的帕子耷在膝头。裙子下的两条腿开着大叉,背也丧气地驼着,坐像实在不入眼,活像个男人。

铁手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都跟着在打颤:

“你,你莫非……老……老三?!”

他单是说出这句话都觉得自己疯了。

是了,受的内伤太重,白日里都产生幻觉了。要不怎么会觉得一个姑娘像老三?要了命了,哪儿都像。明明没有一处像的!却怎么就觉着是他!

眼看着那姑娘一张脸皱起来,愁得都快抱住脑袋了,铁手忍不住了。

“这怎么回事!”他耐不得贴过去问,手也抓住姑娘的肩膀要掰过来仔细去看她。

“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是那沙哑的,懒懒的嗓音答了他,没承认,没否认,转过身来给了铁手一个苦笑。

还真是他!铁手心下大惊,蓦地就想抱住她——

他没见过追命顶着张女人的脸是什么模样,况且这张脸还挺好看。

女人的脸,女人的身子,肩膀窄窄圆圆,手掌下的皮肉隔着单衣的料子都觉出来软,握着都打滑。真是个女人了,实打实的女人,铁游夏的心里头怪得都要怪出个洞来。

但他又绝对不能抱住她,这姑娘是谁?什么来历?老三是怎么跑到一个姑娘身子里去的?问题一下子也太多。

不能抱,也不想抱。铁游夏的注意力现在全在挺尸一样挺在床上的崔略商身上。

他睡得倒是好,呼吸轻浅,胸膛起伏,完全不知道此刻面前就有两个为了他几乎急得要抓脑袋的人。

追命摇摇头,一把掀开崔略商的衣襟,露出一处前胸的伤口,伤口很深,但已经开始结痂。

“看得出来吧,为了救这姑娘挡了一剑。当时挺严重,一不留神睡过去,醒来就这样了。”

“那姑娘呢?”铁手问。

“不知道,救人的时候还没缓过神来,只记得昏过去之前嘱咐他们把人照顾好。”

“晓得家在哪里吗?”

追命又摇头。不晓得,连名字也不晓得,只知道是给掳过去的,说来惭愧,出了这事以后,他只急着翻医书,想让床上的自己早点醒过来,根本没顾得上解决姑娘的事。

况且也不能解决。若是他顶着人姑娘的皮囊过一辈子,自然就没有这身子原本的主人什么事。

“二哥,你看我要一直不醒,会不会一辈子都换不回来?”

他,又或者说是她,抬头看着铁手,忽然又一下子抓住崔略商的腕子往铁手手里塞,

“不如你再帮我把把脉,我把过无数遍了,切不出什么来。”

这还把什么脉!铁手怒瞪他的眼神倒才是真有万钧之力。

“你说老实话,你几天没好好歇着了。”

他不用问都知道,眼前的这个追命状况也不好。不然也不至于,脉都不用探,只靠得近些就能听出来,气血虚浮,胸膛里走出来的呼吸都发闷,不像个样子。想必也是为了这间麻烦事心烦烦成这样的。铁手一向正人君子,见不得妇孺在眼前吃苦,更不要说万一变成女人以后身体要坏了,还能再出什么岔子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哪里还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他反手就去抓追命的胳膊。

“靠过来,我给你调息。”

像那样身体贴着彼此,让铁手直接渡内力过去缓解乏的事,两个人过去也不少做,那时是没什么不妥。可现在不一样。

“不成呀,人家姑娘的身子。你快起开些,别管我。”追命说着,作势就要躲。他几天不曾好好放松,不用铁手戳破也知道自己一副柔弱筋骨是顶不住。但心里仍记挂着姑娘的名节,总不能由着自己和铁手还像以往那般亲近,叫人平白无故吃了亏。

“我这是为了助人,大事体不拘小节,你熬坏了身子才叫真对不住她。还有什么不成,你过来让我看看,我总也要弄明白你这身子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好帮你找解决办法,你一日这副模样,我一日没法安心,难道要我一辈子不碰你,那才真的不成!”

“总之不合适!不如你我同去找大师兄商量!”

“那你也得能撑着走到小楼!”

一句话没谈拢,不知道怎的两个人就变成了相互拉扯的架势,铁手心里头着急,追命也烦闷,憋红了一张脸让他拽住了手腕,挣也挣不开。就这时候,卧房的门一把给人推开,还没看清楚是个怎么回事,就听见一声脆亮的惊叫,直穿过两人的脑门:

“哎呀你这老流氓!”

来的人是习玫红,还没骂完铁手,就旋风似的把追命给拉扯过去护在了身后,一对铜铃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还委屈得很,

“铁二爷!你怎么能——怎么能欺负姐姐!”

铁手还没有收回手,他只觉得自己的脑仁疼。

习玫红来了,跟着她身后一起来的自然还有冷血。冷血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奇怪,但至少嘴上还知道要解释:

“大师兄知道三哥带回来的姑娘还没有安置,恰逢我回京,特意吩咐我带小红过来将她接去照顾。”

铁手又去看追命,给习玫红死死揽在怀里,鬓发都扯乱一张脸上汗津津的追命,此刻还在拼命给他使眼色摇头。他于是不做声了,坐到床头的位置就开始盯着崔略商的脸看,什么表情也没有,生闷气。

冷血于是让习玫红先带走了“三娘”。当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师兄弟三个人时,他才走到铁手身边,同他一起去瞧睡着了的追命的脸。

“大师兄看过,说并无大碍。”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醒不过来。

他想安慰铁手两句,一下又想起刚才铁手那副扯着三娘就不放手的霸道模样,冷血直觉很不寻常,有点想要责备铁手,同时又有些面热。

铁手那一阵只顾专心对付追命的抵抗,根本不曾看清一个仅着单衣的女人在自己怀里挣扎是什么样子。那露出的香肩和半个胸脯,当然不止习玫红看见,冷血也看见了。

“二哥……”冷血很少像那样欲言又止,开口叫他却不明说。铁手终于把目光从崔略商略显疲倦的脸上移开,冷血碰着他那两道眼神,忽而决定要把后半截话给咽回去,

“没什么……”他说。

二师兄三师兄都是他师兄,他们之间一个姑娘的事,自己总归还是不要插嘴为好。

 

追命现在叫“三娘”,那是他正当焦头烂额时被逼急了自己现编出来的名字,可也抵不住习玫红一遍一遍地腻在旁边叫。他还不能反驳,姐姐总不能伤了妹妹的心,这姑娘要真是哭鼻子,他得陪着耗上半宿,还能不能办正经事了。

于是,在陪着习玫红把一条辫子拆开来梳回去又拆开来再梳回去了几道之后,追命终于婉言谢绝了拉着他讲话讲到有些困了的习三小姐说要一张床睡的提议,磕磕绊绊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又再等了一会,等到确定人都睡熟后,才蹑手蹑脚偷溜出门,翻窗去找铁手。

自从一觉睡醒变成个姑娘,他就一直觉着这身子用得不趁手。功力不行,力气更是没有,平时眼都不眨就能踮脚上去的高度,这会差点没够得上去。

好在是有忽然从窗口后面伸出来捞了他一把的手,不然大半夜还得在旧楼的屋檐上摔个狗啃泥。

现在的追命,不可以说不狼狈。

铁手还抓着他,三娘的身量矮,不比从前抱着追命的时候,他一双铁臂拦腰环过将人提溜进窗户,像拎一只偷跑的猫。

“我叫老四误会了。”

才刚一把追命放下,他就这么说。

白天闹过一回之后,冷血走了,他又安顿好追命昏睡的身子从老楼回来,这才开始琢磨冷血最后的沉默。琢磨了一个时辰叫他顿悟过来。

“他和习姑娘都以为我要占你便宜。”

说完,他又很严厉地瞪了追命一眼。不为别的,夜来寒凉,眼前的女子却还和白天似的,就穿个单衣。若不是这身打扮,也不至于害他被人给叫“老流氓”。

追命叫他一瞪,也不好意思,下意识扯了扯自己领口。崔略商是洒脱浪荡惯了,但那是崔略商还在做男人的时候。

“我没找着合适的衣服,也不敢乱翻习妹子的衣服箱子。”他解释说。

就算翻了也不会穿,习三小姐那些衣服,他看一眼都脑壳疼。

铁手也只点点头,从架子上扯下一件披风给他搭上。

“老四说你了?”追命紧跟着他后面问。

“倒是没有,”铁手回答,“他可能觉着我今天不大像我。”

“不大像你?”追命没听明白,任凭铁手给他系紧披风带子。他现在讲话还得仰着脖子看铁手,挺不习惯,要专心对付这种不习惯,自然会漏掉一些细节,比如他正挺着胸,比如铁手的那一双铁手给她整理披风,再小心,也总不免要擦过女子绵软的胸脯。

“若是平常,半夜三更一个姑娘衣衫不整翻墙来找我,我可该乱了阵脚。”

要么大吃一惊,要么立即心生警惕,总之不该像现在这样,弄好了,还在追命肩膀上拍一拍,没事人似的。

追命这下可听懂了,眼睛眯着笑。

“你当自己是老四,见着女孩子,就像老鼠见着猫?”

“不像老鼠见着猫,也该脸红一红。可一想到里边是你,还红什么呢,只有心急的份。”铁手肩膀一沉,无奈瞟了追命那张脸一眼,“哎,我到这阵还没看习惯呢,你别老盯着我那么笑。”

追命于是笑得愈加放肆,铁手也不理他,愁苦着一张脸。

“你还搁那躺着呢。白天里忘了问了,这样不吃不喝能行?你能觉着饿不?”

追命摇头。

“不饿,不渴,关于我那身子的一点感觉我都觉不出来。大师兄倒是说了,脉象平稳,短期内出不了什么大事。”

“要是短期变长期怎么办?”

铁手问的这个问题很要命,追命也不是没想过。他心里没底,但又不愿意逃避问题,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

“我说,要是一辈子换不回来——”

铁手打断了他。

“你别说那么吓人的话。”

他反应太快,追命又被他说乐了。

“你这是怕自己真一辈子不能碰我?”他还记着早先铁手说过的话,说那话时,他的表情倒像真着急,追命自己都还没想到那上头,叫铁手想到,心口一暖,倒有几分放松下来。他靠得离铁手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同他讲:“你担心什么,我那身子分明就还在老楼,能呼吸,也发热,你想碰,碰就是了。要是觉得缺个动静,我站在一旁看着,贴着你耳朵叫你?”

铁手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追命嘿嘿一笑,退回原位。

“你别置气,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带我去趟老楼,现在那边有大师兄遣去的下人照看着,我一人过去迟早被他们撵回来,总不能让我连我自个儿都见不着吧。”

铁手从鼻孔里哼出个声,还是带着他去了。守在老楼的几个仆妇叫铁二爷大手一挥给暂时打发回自家歇息,唯独剩下他和三娘,借着一灯如豆,翻来覆去地查看床上那睡得软绵绵的身子。

之前铁手未看仔细,这回当着追命的面又仔细看了一遍,真的不曾有什么问题。

既没有中毒,也没有什么怪模怪样的伤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对着自己的身子干瞪眼,却回不去呢。

“怕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遭报应。”

追命一双手撑在崔略商的身子上头,眼睛发直了瞪着自己,他话说得戏谑,眉心却没有一刻舒展过,铁手望着他,忽然意识过来他在后怕。

“你别想太多,现在不也说你这身子没问题?至于人嘛,不是头脑清醒地就在这儿吗?只要你还清醒,总归有办法。”

但是追命叹气,掩都掩不住。

“拖个十天还成,半个月也成,拖过十个月,一年,神侯府里该多出个人来替我了。”

“胡说什么,怎么就会多出个人来了。”

“难不成我一直这么躺着,让你们照顾一世?”

“也没人说过不可以。”

追命哼着气一笑。

“我若人当真是昏死的还没什么可说,可我还站在这儿出气呢,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这样给我拖累,倒不如索性死了。”

“老三!”

铁手忽然吼了他一声,追命没想打抖,他不怕的,也不知是不是这姑娘身子的本能反应,让他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他不自在,更多的是沮丧,背过身去靠着床沿就往地上坐。

“我知道不该对你说这样话,你别怪我。”他说,“我心里还记得自己中秋那阵喝了酒答应过你些什么,一世都不忘。”

铁手没答话,坐在一边捏住了他现下这双手掌。

“姑娘的手,捏起来还舒服?”追命问。

舒服自是舒服的,小小一只,筋骨又细,手心手背都白净,连个茧子都没有。

“原来那只又不差。”铁手闷声答他。

追命于是低下头去,他好长时间没沾酒了,就算这身体不需要,遇着想喝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的不舒坦。从前这般和铁手相依偎在一块坐着的时候,自己心情舒畅,总是少不得要喝他几坛,快意里偷偷藏一点惆怅,追命想起就唏嘘。

“过去老觉着这身子不好,和你一道过活惹是非,又麻烦,毕竟生不来孩子,结果现在又愁得不行,莫名其妙变成个女人,原本的身子要是丢了可咋办。”

他兀自说着,眼睛在昏暗里都闪光,像一汪亮晶晶的潭水,

“只单纯换成个女人倒是没什么,身份的事我从不在意,若是非得占着这姑娘的身子,最多以后我洁身自好,少喝酒,替她长命百岁地活着。可功夫没了该怎么才好。再不能过回崔略商的日子了。”

铁手挨着他,气一早消了,只眼神柔和盯着他的面颊,

“我原以为你只要有酒喝就能快活。”

追命苦笑了一下。

“我也以为呢。这下倒好,做不回崔略商,真没法活了。”

“你做不回崔略商,我也没法活。”

铁手答他,答得很肯定。那约莫是那一晚他对追命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追命没注意是因为他现在是个女人,没了内力,又接连损耗了好几天。而铁手呢,内伤才刚好转,还没好利索呢,白天又差点急火攻心一回,这会人突然一松懈,没防备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楼浩浩荡荡去了一批人,连着准备集体上门给追命看诊的大夫,诸葛神侯在京的几个朋友,连同大早起来找不见三娘的习玫红、冷血,还有从无情那儿领了命来给追命送饭事后还准备去找铁手的四小童,推门进屋,看见的就是这幅铁手追命孤男寡女相互依偎着睡倒在三爷床前的画面。

这回习玫红的叫声可比昨天还要惊讶,还要尖利。尖得都要上天了,像只不留神叫破了嗓子的杜鹃。

追命打着激灵醒过来,铁手没比他好上多少。眼睛还充血,迎上的第一道就是冷血震惊又不解的眼光,更不要说陈日月,他基本上已经呆愣在原地不会说话了。

习玫红当然二话不说想上来拉走三娘,追命想开口解释上几句,场面有些乱了,他也不知道是否是刚睡醒的缘故,人一站起来,竟然头都发晕,人打着晃没走两步,膝盖一颤,倒在习玫红身上,哇的一下胃水上翻,直接呕了一口在地上。

原本来给追命诊脉的几个大夫见了,放下药箱子就来诊他的脉,一切下去,脸色都变了。

换了好几个大夫挨个看过,最后才冲他一点头。

“姑娘,你这是喜脉,有喜了。”

铁手霎时惊恐望向追命,两人的眼神在波涛汹涌的氛围中激烈地交换过三个字。

不是我!

不是他,当然不是他!也不可能是追命啊!

铁手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最先哭出来的还真的就是习玫红。若不是追命拉着,她可能都要冲上来动手。

“臭男人!你让姐姐怎么做人!”

铁手叫他骂得一愣,怎么也没料到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姑娘永远还有更精彩的下一句。

“你说,现在怎么办!你可别想跑,你得娶了姐姐!”

什么?!

“不可!”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激烈反对。其中的一个自然是铁手,他断然不会和这个连身份都不明的女子成亲!另一个,可不就是正硬着头皮叫所有人盯着看的追命。他怎么能顶着这姑娘的身子嫁给铁手!

谁也没想到,这追命救回性命的三娘忽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孩子——孩子是三爷的!”

他情急之下下了跪,后头的话几乎都是豁出去说的。所谓豁出去,就是没考虑后果,没考虑影响,甚至连他自己的名声也来不及考虑了。

总之这姑娘哪能真的嫁给铁手!

“我这条命是三爷救回来的,三爷昏迷不醒,我本愿为奴为婢,就算要嫁,也要嫁给三爷报恩!”

是了,他的话说完了,除了背后来自铁手的那两道几乎能把他烧穿的眼神,现在的追命只能感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胡闹!”

直到深夜里追命再偷摸去找他的时候,铁手的气依然未消。他自然是反对,说什么要嫁给三爷报恩,崔老三不就是你自己,你自己怎么嫁给你自己!

“不成!”他左思右想依然如此道,“我这就去找大师兄说清楚,怎么能干这种荒唐事。”

可怜追命是个女儿身,想凭蛮力拉铁手回来简直痴心妄想,只好使出姑娘家的浑身解数,一把抱住铁手的大腿,再盘腿往地上一坐,便不放了,任由铁手拖着走。铁手被他弄得没有办法,只有转回头,一辈子的苦口婆心憋在喉咙里,仿佛再多说一句话都能给他难受死那般道:

“平白无故一个姑娘怀了你的孩子,你也不管这要传出去能把你传成什么样子?”

“他传任他传,我左右是不在乎。”追命抱着铁手一条腿,没法朝他摊手,就只歪歪脑袋耸耸肩,“你也不想想,甭说这孩子怎么来的,总该有个亲生父亲,这事我们没法查,只有等我和这姑娘换回来,找她问个明白,再连人带孩子给人家爹爹送回去。”

“那时她也早已是你名义上的娘子,该如何清算?”

“简单,我写封放妻书放人就是。我们给姑娘解释清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不会责怪咱们。”

“若是那姑娘恢复清醒后不说父亲是谁怎么办?若是她定要将错就错嫁给你,不愿意与你和离又该怎么办?”

难道能强行赶走不成?无大过错,又为你生个孩子,这要给人嘴上念叨起来,岂不是抛弃妻子,那般不忠不义之名,外边又会怎样借来诋毁于你。

追命不看铁手了。他抿了一下嘴唇就松手跳起来。他又不笨,铁手能想到的风险,难道他就想不到?但就像绳子总归要断,再怎么咬牙也不会管用。

“若当真那样,要我照顾他们一辈子,我照顾着就是。”

“你照顾一辈子?”铁手猛地转过身来,两副手臂不受控制地把住追命的肩膀将人扯牢了定在原地,力道还尚能克制,脸上的表情却不能,他向来磊落,做事从容惯了也没试过这般被焦急干熬的滋味,话说出口自己听着都觉得臊得慌,

“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大老爷们一个,本不该这么问的,怎么听都不是个味道,但他还能怎么办,收拾好心情,平心静气在旁见证崔略商这大善人过一辈子妻贤子孝的好日子不成?

“你和我一起!”女子那样说。

天爷!铁手觉得自己都要气极反笑了。三师弟真幽默,脑袋真灵光,出的真是个好点子!

“一起?”他反问了一遍,假装完全没看到追命那一瞬间脸上再明显不过的闪躲和心虚。

“就……就我俩照顾着他们娘俩的生活,平日里接济一下。人可以放在老楼,大不了我夜夜翻窗过来找你……”

“你变成女人以后简直不讲道理。”

铁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没话说了,说过这句以后,追命也不说话了。

主意是真馊,馊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为自己辩护,可——

“难不成真让你和三娘成亲?他日不忠不义的名头由你背?那和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区别?”

再说了,追命深叹一口气,

“那样我也不愿意。”

且不说铁游夏的好人缘遍及五湖四海,人品风度都有口皆碑;白玉表面蒙层灰和煤沫子掉进灰棉絮里哪能相提并论,他怎会舍得。

再还要让他眼看着别的什么人堂堂正正嫁给铁游夏?还得站在那个靠得最近,自个儿一对眼珠子瞧得最清楚的地方做证人?怎么也没人问过崔略商愿不愿意!

总归追命就是一口咬死了,孩子是崔老三的,就是他崔老三的。他要嫁给崔老三,谁也拦不住。

铁手可真是头痛欲裂。自打在只有追命和自己两个人在的时候再也不用藏着掖着那点情愫开始,他设想过很多事情,久别重逢是什么样子,死里逃生是什么样子,有朝一日,他俩都老了,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可绝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真得把自己关在老楼的卧房里头,给一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软趴趴的身子仔仔细细换衣裳。大红色的衣裳,喜庆,讲究,一辈子也就能齐齐整整穿上那么一次。

铁手的嘴里像含着块黄连。

从前是见不到追命这样配合的——反正他也反抗不了,任由着铁手折腾。头发给他梳得很是像个样子,脸也好好地刮过,眼角眉梢那一点霜雪似的倦色全叫那些反光反得人脸都红彤彤的衣服料子给中和了。

崔略商的身子老老实实躺在那儿,看起来舒服、干净、和乐,再没什么可挑剔的。

铁手将他背下楼的时候,守在楼前的冷血都激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大喜的日子,特地被指派到老楼“送新郎”的人选可谓是众望所归,都知道铁手办事牢靠,经手的又是自家过命的兄弟,当然不会马虎,但谁也没想到,他能真的把平时同“喜庆”两个字毫不沾边的追命收拾得这般好。

看着这样的三师兄,冷血都觉得心头升起一股润意。他觉得今天真好,是这一年里最好的日子。他没参加过什么像模像样的嫁礼,也不觉得追命原本那自由放浪的生活方式有什么问题。

三师兄有三师兄的想法,不成家,也没什么。但今天一看,冷血却格外高兴。

他连笑都笑得畅快,露出的牙齿又整齐又白。

“三师兄穿这身衣服真合适。”他真挚对铁手说。不防备闻言的人忽然一下子脸垮得都快要挂不住强打的欢笑。

那种勉强,在拜堂的一刻达到了最顶峰。

不用说,崔略商现在是个连意识也没有的人,扶着他勉勉强强拜完那三拜的自然还是铁手。

全场就他站得离那对新人最近,三娘身上沁凉的熏香味儿都能贴着他的鼻子。他看着她穿着那身青色裙子,裙摆那样轻,腰肢束得那样细,整个人娉婷模样,就算脸全被冠子霞帔给遮全了,灯下都摇曳出婀娜的影子。

这叫什么事?两边都那样好看,两边都是自己喜欢的,结果他俩结对拜个堂,全不干他铁游夏一根鸡毛。

是可忍,乃可谓当世之真君子。

铁手恍恍惚惚想起临别前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追命想安慰他,让他别总往最坏的地方假设。兴许姑娘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兴许这出不过是个意外,撑不过几日,两个人也就换回来了。

照那样,往后还不是各过各日子?

那时候铁手已经不再同他争执,追命的孕相更明显了些,他伸手去抚她的肚子,隔着一层衣料摸到个微微凸起的弧形。

大夫说过,要等胎儿自己会踢会动还得一些时日,这会摸那块地方,摸不出什么动静。可铁手轻轻抚了一阵,连嗓音也沉在塘底下那样深了起来,入耳,都柔和些:

“要是拖着不换回来,莫不是连孩子也让你替她生?”

追命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上,叫他说得舌头一顿,没顾得上继续打哈哈,铁手后边的话就又来了,

“生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知道。”追命一笑,含混哼了两声。

“这疼……你受不受得住?”

“受不住也得受。再说了,古来女子都是这样生孩子,也不那么容易死人,我依样走一遭,也算更体会民间疾苦?”

铁手的眉头依然紧锁,追命说什么,他也这幅样子。到最后,还是声喟然长叹。

“游夏。”

追命于是依过来腻他,望着他的眼里带笑,面相又十分感慨,贴得十足近了才拎起铁手一只手,覆在自己脸上。那大手手心里茧子粗得很,磨着他现在这方细皮嫩肉的耳朵根子,直发痒。

他也咬着铁手的耳朵,吐气似的对他说:

“倒是你,怀胎十月呢,生出来之前怕是真的不能碰你,你受不受得住?”

铁手看他一眼,不说话,只点了点脑袋。

可追命又轻轻摇头。

“之前同你讲的那般方法兴许还成,我那身子和我放在一块的时候也能让你碰的,你想想我那法子,就不考虑一下?”

他声音太轻了,铁手听着,整个人身子一颤。

再想起这段对话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张灯结彩的深夜。

铁游夏啊铁游夏,正义凛然了一辈子,真是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会爬墙去闹崔略商的洞房。

嘿,瞧这词儿。闹洞房。

他翻窗落了地,一眼就看见那红烛影下坐在床沿等着他的姑娘。新娘子连盖头都没揭,铁手走近了,鼻孔里都能喷出热风。

她在,她当然在,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崔夫人了。

“快点。”追命轻笑着催促他。他真当这是好玩,这把稍哑点的姑娘嗓子,冠上这调笑口气,真像是隔着层帘子故意说出来轻薄眼前的不速之客似的。铁手差点就信了,如果追命的最后一两下尾音不往上打颤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掀盖头的时候自己的手指也跟着在颤。掀开来,就是三娘那张落了妆容的脸,怎么看怎样好看。铁手有一瞬间的慌神,那陌生有些煞到了他,好在随即独属于追命的眼神又再爬上了那双眼睛。他轻轻扶了人站起来,目光又落到合着眼的崔略商身上。

“二哥,这里就你我了,”追命戳了戳他的臂膀,又俯下身去解开了崔略商喜服的腰带子,“碰吧。”

你碰,我看着。

他盯着铁手咽下一口唾沫,手势笨拙地开始一层层给床上的崔略商宽(什么)衣(什么)解(什么这竟然要河蟹)带,头冠、上衣、圆领的罩衫,光这么看着他动作都感觉要陷下去。

铁手的额头也在冒汗,眼前是那人的身子,背后是那人的目光,说了一万次了,他也总不觉着,合着这样的时候,那对眼看人,总是太露骨了。铁手因而都有些手脚失调,不知该如何摆弄,崔略商的胸膛,崔略商的腿,每一寸皮肤连带肌肉隆起的形状都熟悉,散发着沉稳的热,又不太烫,引得人想要,又让他好不习惯。铁手趴下去,舔完两下就咬他,他把着崔略商,一只手伸进新郎的裤子里。

新娘这才靠过来,两手撑在床沿支着自己的身子。

“二哥,二哥……”他哑着嗓子叫他,“再快些,狠些碰我。”

在裤裆里缩成一团的拳头听了这话也一紧,铁手发了狠,一把就撩了崔略商的裤子。

“二哥,我碰不得你,你得把住我手。”

女人的嗓音又跟上来了,铁手睁眼的一刹还觉得视线有些不清明,他低头,看见追命已经架好了那只不会动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又推了他的小臂一把,

“你把着它,先让它贴着。”

铁手叫他这样一推,手往回收了些,崔略商的指节就碰见了身下那个隆起的鼓包。就轻轻的一下,那五根指头轻轻垂着,打着曲,让铁手一下子想不起来从前他们滚作一团时追命的手都是如何摆放的。他好像总是太过关注那人的眼睛,耳后的褶皱,和发红出汗、咬起来口感十分恰好的胸口;发狠了肏他的时候,那两条腿总叫自己稳稳捏在手里,而追命的手往往藏在身后支撑着两个人的身体——他是看不见的,无从记得是什么模样,却可以很肯定它们撑得稳稳的,绝不会叫两个人歪着倒下。

有什么东西闪电一样打从铁游夏的脑子里划过。

“老三,还是不成……”

他颤着吐了一口气出来,捂住崔略商的手,也捂住那方冲动几要爆炸的欲望。身体里是薪柴在烧,背脊上却又像钉着什么东西,一寸寸往里发硬,挤压得身子里的骨头都是僵直的。

他对追命交代了。

他是想要,那诱惑太大,但他却还是做不了。

抬头的时候铁手的眼眶都发酸,他抵在自己的手背上按压了一下,才抽出搁在崔略商裤裆里的手,垂在自己的膝盖上。追命在身边贴着他坐了下来,有些担忧地望向他。

“游夏……”他未开口,铁手就阻住了他。

他替崔略商轻轻掩上被子,才转头去看追命的眼睛,表情没有特别懊丧,但很急迫。

“你早点回来好不好?”他说。

追命没防着这句。他一开始愣了,半晌整个人还定在那儿呆呆望着铁手,直到夜晚悄悄静谧下去。

“好。”

他答他,这次笑得不十分热烈,释怀却都走到了眼底。

 

那之后一切照旧。最开始京畿各州郡和外省需要办的案子基本还能维持个五五开,铁手日常办案,一个月里,十几天能在京城见着人影,十几天又去了外地。每次回京,他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先去看追命的情况。躺在床上的那个,说来也奇怪,一直那么昏睡着,吃喝东西都困难,身体却没有垮掉的迹象,而肚子一天天渐渐大起来的那个这时候会宽他的心——

“老楼里一直有我在照料,还能让我那身子出问题吗?”

铁手觉得追命的说法约莫有夸张之处。这些日子他的行动是愈不便了,衣食起居都困难,最开始是吐,不吐了以后胃又总是不舒服,像是一辈子的酒瘾也跟着神智一道被换到了这副怀着身孕的躯壳里,无奈酒却是一滴也沾不得。故尔铁手每次见他,总觉得除了身体,追命的精神头也蔫蔫的。

那种没精打采的情绪不全是不情愿。铁手有些时日也能觉察出来,一个本不是个多么敏锐洞察的人,都能看出他在紧张。

尤其是在日子越往后,拖得越久之后。

后来外省的案子也变多了,铁手出京不再能维持五五开的比重,与他同样情形的还有冷血,在外奔波的时候多起来,神侯府里能见着他们的时候就少,连习玫红都开始天天跑去老楼,找她的“三姐姐”说话。追命有时被她缠得耐不住,极想托无情替这大小姐寻个差事散散精力,但他知道无情也忙,很忙。

原本四个人来做的事情全压在了三个人的头上,谁也不能轻松。

这些追命都晓得。

他原本还觉得一个秋天不应该是多么难熬的长短,往年好像每个大小节日都在路途上度过,大家聚少离多,一年一眨眼也就过去,从三十岁,变成三十五岁,又变成四十岁,轻飘飘就像滚下肚子里的一碗碗酒。他从未为岁月觉得惋惜。

这会儿不一样。在铁手耗了四十八个日头终于结下三桩大案子回京以后,追命去找了他。

那时肚里孩子的动静已经很大了,懂得踢他,踢得他偶尔在路上走着都要突然弯下腰去。铁手见了,嘴里还得先叫一声“弟妹”才能去扶。

“七个月了。”追命说得很开门见山,“二哥对不住,可我当真心里不是滋味。”

铁手被他说懵了,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还以为说的是他那肚子。

“可是孩子没有动静?”他有些慌张,下意识就伸手想去把追命的脉,又牵着人往凳子上坐,这才蹲下去听腹腔里的声音,倒是稀罕,这样的事他至今也只干过几回,可每次干,心里都有一种奇异的高兴。

听完了他才松一口气。

“原来不是孩子。”他说。

追命的脸色不太好。

“这身子没功夫,生下来孩子也没用,趁你现在还在,我也还能走动,你随我去找大师兄,把话说清楚。”

“怎么突然要说清楚了,之前不是宁可成亲也不说?”

铁手只问了那句,身子却一点也没挪动。

他知道这之前他们为什么选择瞒下来,风险太大,人家信也好不信也好,三娘这身子骨自己都顾不过来,若要传出去,她和崔略商都有危险。当然还有些别的理由,主观上想着要走一步看一步也算其中之一。

奈何七个月了,追命终于还是有些坐不住。他心不在焉,铁手觉得他在害怕。

“不能瞒着了,这样一直换不回来,你们太受累。”追命回答,“我这几日都想好了,等孩子生出来,就把老楼腾个空,让世叔再寻个合适的后生子弟替了我。务必早些准备,找信得过的。”

铁手的一对眉皱得好深。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用,等孩子生下来这身子松快些,我自个儿也打算去几户懂医药的大家走一趟,看这怪事还有没有什么转机。天南海北的,要是不把实情告诉大师兄,他们铁定拦着不让我出京。”

“生下孩子就想走?你是不知道天下的小孩要吃母乳长大?”

“天……我说二哥!”追命情急之下撇过了脸,“你先别提这档子!”

铁手讲话现在是不忌讳了,追命怕什么他说什么,追命怎么会不知道孩子到时候要吃母乳,只是想起来就脑袋发晕,恨不得从头臊到小脚趾。他急啊,他急不得么?

铁手这下终于不再刺激他了。他正襟危坐在地上,追命不知道他怎么就忽然不愿意站起来了,总之,说话的时候他那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始终紧挨着追命隆起的腹部,追命看他都费劲。

“等孩子出生,我带着你们一起去寻医问药。路上你照顾孩子,我照顾你。”

“说什么胡话,天下苍生你不要了?”追命惊讶地看着他。

“神侯府这边,可以找戚少商暂时顶替我的位置,现下我们三个人忙得开来,到时候有大师兄在,定能处理好。”

追命的一张嘴,张得就更大。

“你什么时候打定主意的?”

“这次回京的路上。”

铁手老老实实回答。

过去也是如此,想事情,他和追命常常最先想到一处,遇到问题,追命的第一反应总是去寻最方便解决的办法,而铁手,他一向希望事情能够两全。

话说开了,他的表情也跟着和缓下来,甚至还浮现出一丝平静的向往,开口像在拉无谓的家长:“我一早想好了。若是个小子,我亲自教他功夫,不出十几年,也能和他亲爹一样,为百姓做些好事。”

他说亲爹两个字的时候眼里难得有几分玩笑意思,他抬头看着追命,追命好一会忘了应该说什么。他那一张嘴,合该最能说会道的。

“呸。”

却只出来那么一个字。

铁手不语但笑,他的笑常常让人觉得其中怀有浑厚的生命力,那太有说服力,因而也成了众多让追命觉察自己对这个人十足在意的原因之一。他不想认栽,但中意铁游夏这么久了,他知道,一般来说铁手心里想定的事,便很少做更改。

那之后不久,追命开始为后面的计划做准备。他点检了老楼的东西,又收拾了行李。

他还想办法去见了戚少商一次,后者对此诚惶诚恐。没几日,老楼收到一份杨无邪送来的礼物,打开里头是几件小衣服。

唯一的岔子,是再度离京办案的铁手本该在夏天结束之前回来的,但凶案一桩连着一桩成了连环案,他在江浙分开追捕三个亡命的案犯,一连奔走了两个多月。等他在回程路上收到无情的书信,不要命那般快马加鞭的时候,追命已经基本只能在床上躺着不动弹了。

疼,真是全身都疼,头盖骨连着脊椎都拉扯着脑袋里浑成一片的意识,他原来不知道生孩子竟然是这般折磨。

铁手赶到的那天正是追命生产的日子。其实也不算,产婆说了,崔夫人这次,算是难产,关起门来小半天了,按照时辰算,该是昨夜发的阵痛。

难产是什么意思?铁手的脑袋嗡嗡响。他不能够自己站在这屋里头,习玫红一直呜呜地哭,说姐姐晕过去三次,再来一次,孩子怕是保不住。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追命又开始喊。他实在是疼,像那样接连疼上那么多时辰,是忍不住的。他实在不知道该喊些什么名字好,这身子不是他的,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若是疼死了,该不被这女子的皮囊给困住了吧?万一要是回去了呢?可这女子该怎么办,这可怜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追命觉着自己的思考已经很难连成一条线,总归要保住这个孩子,他想。

怀胎十月,他受住了。不是他的孩子,但他想让他活命。

他这样喊到第二十下忽然一下子没了声的时候铁手冲了进去。习玫红被吓得发傻,刚去请了大夫进屋的冷血没赶上拦住他。他也拦不住。

铁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气韵,给人钉死了完全不容拒绝的气韵。

产婆絮絮叨叨的“二爷这不合规矩!”全给一把噎在了嘴里。

说不出口的,谁敢说,也不瞧瞧那才被二爷攮过一把的门柱都成什么样子了?

铁手管不得那么多了,那名字差一点冲出口去,又变成一句被掐掉了半截的“三——!”

三什么?三娘?三弟妹?三师弟?铁手都不知道追命还有没有意识在,一把将人抢过来抱着,捏了手就贴着他的鬓发小声唤他,

“是我来了,别睡,你想想老三的孩子。”

老三的孩子,老三的孩子,铁手念着念着眼睛就发了红,怀里的追命颤动了一下,他猛地一把拉住其中一个产婆的手,“人也给我保住了!”,那真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不知礼数的一句话。

产婆没理他,顾不上来了,铁手看着一盆盆清水端进来,又一盆盆浸了血水被端出去,他处理那么多人命案子,都不敢去计算这会追命究竟已经流掉了多少身体里的血。

等待孩子哭出来第一声的时间仿佛有半辈子那么漫长,铁手的视线全被那张白布帘子给挡住,只知道新进来的大夫最后使上了钳子,那沸水煮过的东西刺进三娘的身体里,一圈可伸缩的绳子套在婴孩的卡住的身子上,然后这么给拽了出来。

他没法去想,手盖在追命脸上连视线都不敢移动一下。

他不敢去想万一最后给拽出来的是个浑身青紫的死婴该怎么办,他没经历过,那么短的一瞬间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死在指头边上的时刻。

好在是哭了。

铁手在一种近似虚脱的汗涔涔里忽然抬起头来,他去摇晃追命,所有声音哽在喉咙里望着追命睁开眼睛。

“二爷……”

刚成为母亲的女子开了口。铁手愣住了。

那不是追命,眼睛不是,意识不是,他不认识她,三娘只是个胡诌的名字,铁手都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名字。那对一个将死的人实在有些失礼。

婆子惊慌失措的叫嚷一直不绝,孩子出生后屋里嘈杂的人影更忙乱了,处处都是脚步声,大门一开一合的声音,产妇出了问题,铁手不用谁来告诉他,他的手从始至终都搭在她的脉门上。

“替我谢三爷……还有你……”

她是这么对他说的,拼尽了全力说的话,铁手没有立场去打断她。

那之前他都不那么确信冥冥之中真有上苍,也不知追命那日出手救下女子的时候她原就只剩下半口气在了。虽说只有半口气,却明明白白知道肚里有个孩子,便只好乞求上苍,只要能将孩子生下,折损掉自己一条命也没有关系。谁也没想到之后发生的故事,这些日子以来,她那最后半口气一直在昏睡过去的追命的身体里,吊着他的命,撑到临盆,终于是撑不下去。

铁手没来得及对她说什么。她谢完大恩,才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就去了。

铁手听明白那两个字,好久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不羡。

同一天,在老楼那张床上昏昏沉沉了将近十个月的崔略商睁开了眼睛。他快一年没有活动,浑身上下每条筋肉都发软,运功调息全不得力,才刚自己支撑着下地,下了楼来走到院子里,迎面就是群排着队等着道喜的人,似乎是有人刚听着孩子第一声哭就跑出来满京城撒消息了,追命呆站着,看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个个脸上喜笑颜开,恭喜他“多了个儿子”。

他睁大眼,下巴轻颤了两下,没等说出什么话来,就听见门外婆子破了天的哭声。

进门的时候那妇人已是披头散发一般。

“崔捕头——三爷!夫人没了!”

最终,那年夏天将近尾声的时候,神侯府给追命新丧的妻子出了殡。

崔不羡也新添了一位奶娘,但他总不安分,奶娘一抱在怀里就哭,哭得人心里七上八下,因着吃奶吃得不顺利,人也比同岁的婴孩要瘦弱,颜色都发灰,大抵是出生那一遭时吃了苦,底子已经不好了。不知情的人看了,心里头不知道多替他爹叫屈,才刚没了媳妇,孩子又活像养不长的。

铁手心绪也不安宁,一开始领命离京都还犹犹豫豫。直到被神侯找去说了一次话,倒没有责备他,只是告诉他说略商当年还是个孩子时也这样,亲爹娘都觉得他活不长,现在不也很好?

铁手这才谢过神侯,稍稍安下心来出了京城。临走,也没想到去纳闷为何神侯偏偏与他做这番交谈。他有时的确迟钝,等到又过了十数日子,人回到开封,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原来这京城里早八百年就传得开了去了。

都说那孩子,实际上还是铁手的。要不怎么崔夫人难产的时候,偏是他铁二爷要冲进去。别的不说,就说当时眼看着孩子要没了,铁二爷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形容得尽致淋漓,怎么想也不会觉得那单纯只是为了自己的兄弟。

可奇怪的是,就算市井摊头传得再像那么一回事,也从没一个人当着追命三爷的面提起。

谁忍心和他说这个呢?

都觉着他才是那个倒霉的,娶了个媳妇,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刚醒过来人就没了,落着个儿子,还不清不楚的,随便谁,想想都觉得是个刺激。

这事刚传到铁手耳朵里的时候,他那张脸足足热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翻腾下去。那之前他都不敢去老楼找追命——他都能听说的事情,追命能不知道?想想就难为情,难怪他还觉着,怎么最初那些日子,他不间断地往老楼跑,去看追命,看孩子,大师兄也不说什么,冷血也不问了,之前两个人偷摸着定下要在一起过活时事事避嫌,头一件最担心的江湖上传起来的闲话,怎么也没人去传。

他这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为了这个原因。

见到追命的时候铁手还在苦笑。他看着追命怀里抱着娃娃,表情虽说不大好看,眼神却和黏住了一样就下不来。追命哄孩子,给孩子换尿布,站起个身又坐下,人走到哪里,铁手那眼神就跟到哪里,一刻也不松懈。

这大概算是追命此前变成女人那件事的后遗症,自从他换回自己的身子,铁手几时再见到他都拿他当个珍宝,生怕哪天再一个不留神,这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追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拍着孩子的背把崔不羡往铁手怀里塞,想让他转移转移注意力。

不羡这会好容易睡着了,瘦瘦小小,毛色发黄的一个,都不及铁手的两只手拼在一起大,囊在手心里,叫他心口软得发酸。

“放心吧,孩子没看上去那么不顶事。”追命同他讲。

铁手的眉眼仍是柔和着沉下去的。

“就是要吃点苦头。”他也说。

“看你这么抱着孩子,真怪。说到底是我生的,不是你家孩子,但也算不上是我的。结果他却比亲奶娘要亲你。”当了爹的崔略商翘着条腿说话,边说还边摇头,“嘿,这感觉真够怪的。要我说你要有奶才好,我生,你喂,省得每次吃奶哭得没完没了。”

这真是个足够恐怖的玩笑。铁手听了脸色都有一瞬间的煞白。然而他抬头去看追命,等捕捉到那一丝藏在崔略商眼睛后头的愧疚后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活跃气氛。

“唉,最后还是损了你的名节。”

追命叹着气说。说完那句手就垂到了身体两侧,定睛望着孩子在铁手怀里睡觉,也不知在想什么。

铁手却一转眼珠。

“我反而觉得这下倒好,太好。不过传我给你戴顶绿帽子而已,你都不介意了,我还介意什么。如此这般,还能光明正大与你一起,一道养着这孩子长大,是赚到了。”

追命被他说得笑了。笑容是一点点浮现出来的,最后占满了整张脸,半天也收不回去。

有个问题他想过,孩子为什么要取名叫不羡。生他的人大概是不想叫他知道亲爹是谁的,大约不方便说,大约也不在人世了,他的娘亲直到临走都在担心孩子会面对一个不完整的人生——他有个名义上的爹,却没有娘。他以后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却永远不会知道亲生父亲是谁。这点失落大概谁也弥补不了。

好好过这一生,不要羡慕任何与你不同的人。

刚想到这一点时追命还有些唏嘘。这孩子生在神侯府,约莫等于有了四个爹。四个爹,会不会太多了?

以后教他叫铁手一声娘也挺好,那场面,一定有意思。

追命只是这么想着,他还没来得及和铁手交流这个想法,也没想好什么时机践行那个叫法更合适。他不着急,耳边隐约传来不羡哼哼唧唧眼看架势又要哭起来的声响,铁手哄着孩子,追命翘着腿伸长脖子去看院子里的树结没结出果子。

左右日子还长,他不必着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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